“那里没有陆家的悬赏令“
“只有会唱歌的蘑菇和用露珠付账的树精。”
妖精的集市,在月光苔藓铺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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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沉这孩子,乖得有些……过分了。
他像一颗被强行按进温软泥土里的冰种子。在这间林间小屋温暖的魔法氛围里,他努力地舒展着,学着适应阳光、学着指挥那些过于活泼的锅碗瓢盆、学着埋首于浩瀚艰深的古老典籍。表面看起来,他安之若素。深棕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红宝石般的眼瞳里只剩下书页上那些繁复的纹章图谱和晦涩的古血族语。只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文字时,泄露出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沉重。
但我知道,那层冰壳并未真正融化。他只是将自己藏得更深了。那近乎刻板的礼貌,那对魔法器物精准到近乎严苛的“指挥”(与其说是玩耍,不如说是维持一种他熟悉且能掌控的“秩序”),那沉浸书海不问外物的专注……都是一种无声的盔甲,包裹着那颗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了太久、早已疲惫不堪的小小心灵。
他需要的不是书本和汤锅,是鲜活的气息,是孩童该有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无拘无束的喧闹。
我坐在窗边的藤编沙发上,看着他小小的、挺得笔直的背影,被窗外倾泻而入的午后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正捧着一本比他的脸还大的《血族纹章学》,指尖点着书页上某个扭曲复杂的双头蛇家徽变体,红瞳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家族情绪的探究。旁边的矮几上,一个试图偷偷溜走的银质糖罐,被他头也不抬地用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盖子上,立刻僵住不动,罐身发出极其细微的、类似委屈的嗡鸣。
乖得让人心疼。
一个念头像林间突然跃出的阳光,照亮了我的思绪。缺东西?是的,这屋子缺的是属于“孩子”的东西。不仅仅是合身的衣服。
我无声地起身,走进里间,在存放织物的橡木箱里翻找。手指掠过柔软的羊毛、细密的亚麻,最终停在了一卷厚实、带着森林苔藓般深邃墨绿色的绒布上。布料触手微凉,却异常柔软,内衬是暖和的浅棕色细绒。这是很久以前,一个游历的矮人织工用月光下收集的蜘蛛丝混着地衣染色的特殊线材织就的,不仅保暖,还带着一丝天然的魔法亲和力,能微弱地遮蔽气息。
我拿起剪刀(普通的剪刀,这次没劳烦那些过于活泼的魔法伙伴),凭着印象,利落地裁剪、缝合。指尖偶尔有微弱的魔力光丝闪过,让针脚细密如无物,布料边缘自然贴合。很快,一件带着兜帽、样式简洁却透着古朴韵味的小斗篷便在我手中成型。最后,我在领口处缀上两枚打磨光滑、如同初生新月般的银质树叶扣。
拿着这件还带着布料清香的墨绿小斗篷,我走到依旧沉浸在纹章世界里的陆沉身后。他看得太入神,连我靠近都未曾察觉。直到那柔软的绒布带着我的体温和森林的气息,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嗯?”他身体极其轻微地一震,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从书页上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红瞳里还残留着对古老纹章的思考,瞬间被一层浓重的、纯粹的困惑覆盖。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自己肩头多出来的温暖重量,又抬起小脸,不解地看向我,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无声地问:这是什么?
“试试看,合不合身?”我绕到他身前,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动作自然地替他整理着斗篷的领口。指尖拂过那两枚冰凉的银叶扣,轻轻扣上。
墨绿色的绒布衬着他深棕色的发丝和苍白的肤色,意外地和谐。斗篷的长度恰到好处,垂至小腿,宽大的兜帽此刻服帖地披在肩后,只待需要时拉起。那厚实柔软的质感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仿佛为他筑起了一道温暖又隐秘的屏障。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似乎还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束缚。
我退后一步,满意地打量着他。墨绿斗篷,深棕发丝,苍白小脸,血色眼瞳——一个来自古老黑夜家族的小王子,此刻却奇异地融入了这间充满阳光和草木气息的林中小屋。
“好了,”我拍拍手,语气轻快,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别再看那些老古董了。”我指了指他膝头那本厚重的《血族纹章学》,“走吧。”
他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像一团化不开的迷雾。红瞳追随着我的动作,似乎在问:走去哪?
我弯腰,拿起搭在椅背上我自己那件深灰色、边缘绣着银线的旧斗篷,利落地披上。然后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姐姐带你去集市。”
“集市?”他终于出声了,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难以置信的沙哑。那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红瞳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那是本能的警惕和对暴露的恐惧。他几乎是立刻摇头,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抗拒的意味明显,“外面……危险。”
“不是人类的集市,”我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神秘和安抚,“人类的地盘,当然不安全。我说的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紧绷的小脸,眨了眨眼,“‘我们’的集市。”
“我们?”他重复着这个词,红瞳里的警惕被一丝更深的好奇所取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显然不属于人类工艺的墨绿斗篷,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我们’的。”我肯定地点点头,手依旧伸着,“妖精的集市,树精的集市,地精的集市……藏在密林深处,月光和树根知道路的地方。那里没有陆家的悬赏令,只有……嗯,会唱歌的蘑菇和用露珠付账的树精。”我的语气带上了一点童话般的诱惑。
他沉默了。小小的眉头依旧蹙着,红瞳在我伸出的手和窗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深邃无边的绿色树海之间来回逡巡。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残余的恐惧、强烈的好奇、对未知的渴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我们”这个词的微弱悸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照亮了他斗篷领口那枚银叶扣,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星芒。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原本紧攥着书页边缘的小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抬起眼,红瞳里挣扎的光芒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平静。他没有去碰我的手,而是自己撑着桌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墨绿色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站直身体,虽然依旧瘦小,但那件合身的斗篷仿佛为他增添了一份无形的底气。他微微仰起脸,看向我,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 * *
当最后一缕金色的夕阳被高大冷杉的树冠吞噬殆尽,密林被一种更深沉、更神秘的幽蓝所笼罩时,我们出发了。
没有点燃提灯。这次他没有拒绝我牵着他冰凉的小手,踏着松软的腐殖层,朝着密林一个我从未带外人去过的方向行进。脚下的路渐渐被一种散发着微弱银蓝磷光的苔藓所覆盖,如同一条流淌在黑暗森林中的星河。空气中弥漫着夜晚绽放的月光草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湿润泥土和某种奇异花朵的甜香。
四周静得出奇,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我们踩在发光苔藓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陆沉紧紧跟在我身边,墨绿色的兜帽已经拉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如同燃烧暗火的红瞳。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随时准备离弦的箭。我能感觉到他手心渗出的细微冷汗。
“别怕,”我低声安抚,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快到了。”
又转过几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古老橡树,前方豁然开朗。
没有喧嚣的人声,没有刺眼的灯火。一片巨大的、由无数虬结盘绕的粗壮树根天然形成的拱形空间出现在眼前。树根上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柔和银蓝光芒的苔藓,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月光宫殿。
这里,就是集市。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初来者瞬间失语。
无数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蘑菇伞成了天然的摊位。有的蘑菇伞是鲜艳的鹅黄色,上面摆满了用露水凝成的、里面冻结着微型花朵或星芒的“水晶球”;有的蘑菇是深邃的紫罗兰色,伞盖下悬挂着用蛛丝编织的、流光溢彩的披肩和发带;还有的蘑菇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伞面上陈列着各种奇异的种子、散发着药草清香的膏脂、或是用打磨光滑的坚果壳和鸟羽制成的精巧饰品。
地精们蹲坐在发光的苔藓垫子上,面前铺着巨大的树叶,上面堆满了刚挖出来的、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稀有块茎和发光的矿石。他们的交谈声低沉而快速,像地底溪流的汩汩声。
树精的身影则更加飘忽,他们像一阵绿色的风,在巨大的树根间轻盈地穿梭。他们的“摊位”往往就是一段垂落的藤蔓,上面挂着用新鲜藤条和花朵瞬间编织成的花环、手环,或是装着清晨第一滴花蜜的、用卷曲的嫩叶做成的小瓶。交易时,买家只需要将一小片蕴含自然魔力的叶子或一颗饱含月光的露珠放在藤蔓上,货物便会自动飘落。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奇异的香气:蜂蜜与月光草的清甜、某种辛辣根茎的刺激、潮湿泥土的芬芳、还有妖精烤制的、用发光菌类粉末做成的甜饼散发出的诱人焦香。
没有叫卖,没有拥挤。只有低低的、如同树叶摩挲般的私语声,物品交换时发出的轻微叮咚声,可能是露珠滴落水晶碗,或是矿石轻轻碰撞。以及某种不知名乐器像空心的芦苇或某种昆虫的鞘翅发出的、空灵飘渺的旋律,在巨大的树根穹顶下若有若无地回荡。
这里的光源来自苔藓、蘑菇、和一些悬浮在半空、如同巨大萤火虫般的柔和光球。光线交织,如梦似幻。
陆沉彻底僵在了入口处。他拉着我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惊人。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血红的眼睛睁到了极限,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着。他像一个误入仙境的爱丽丝,被眼前这超越一切想象、充满魔法生命力的奇景完全震慑住了。所有的警惕、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纯粹而磅礴的“非人”世界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微微张着嘴,忘记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片流淌着光与生命的奇异集市。墨绿色的斗篷下,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双映满了流光溢彩、仿佛盛下了整个神秘世界的红瞳,在幽暗的兜帽阴影里,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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