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本该昏睡的卞荆。
他依然穿着先前的衣裳，只是在接连的混乱中显得有些脏乱，衣摆浸染血迹，衣襟也歪斜着，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胸膛。黑色长发乱蓬蓬地没过脚踝 ，像是一大丛因为过度吸收养分而疯长的海草。
但某种程度上讲，卞荆此刻又“干净”得过分。
因为那些细密的靛色花苞不见了。
原本侵占他几乎所有皮肤的牡荆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异色的发尾恢复了原本的漆黑，就连他此刻的眼瞳，也没有显露任何异常。
所有非人的特征，都消失了。如果卞荆没有灵种血脉，他或许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对劲。赵瀞辞本能地感到不妙，他心里甚至有一丝慌乱，却并非是对于陌生力量的忌惮。
眼前的卞荆很熟悉，他的神态甚至像极了他们幼时初见，彼时的模样。可熟悉的皮囊之下，隐隐透出一股陌生的气息，像是一束从黑暗中投来的凝视。
你看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在审视。
在连时间都彻底停滞的空间里，赵瀞辞不知道自己愣神了多久，他与卞荆沉默对视，却不敢轻率开口。
终于，无形的压力骤然消散。
赵瀞辞这时惊异地发现，卞荆恢复了呼吸。
没错，是呼吸。胸腹有细微的起伏，口鼻似有翕动，眼神轻颤动，大颗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这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
卞荆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先是看向赵瀞辞血肉模糊的伤势，随即扫了一眼周围的情景，这才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发生什么了？】
伴随着晦涩的语调，出现的却是一句灵文。
“你说什么？”赵瀞辞一愣。他听不懂，但他知道这不是无意义的呢喃。
卞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了抿下唇，但他此刻脑子乱成一团，浑身上下更是有疼痛在蔓延，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原来朝雨也在吗……】他看到不远处破碎的琉璃甲，不由得一怔，【那她应该有办法带你们离开才对，怎么会……阵法，这是用来供养白石的阵法……】
卞荆尝试分辨眼下的状况，赵瀞辞却急了。
既然阵法能被秘术所停滞，那他们面临的就不是必死的局面，当务之急是破开阵法离开此地，于是他大声道：“卞荆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有办法破阵吗？！柳茵快要死了！”
柳茵……？卞荆后知后觉地转头去看，很快找到了同伴残破不堪的躯体，那上面有无数惨烈的刀伤，触目惊心。
比起致命，它们更像是一种泄愤的手段。
周樟宁、朝雨等人虽然重伤昏迷，但尚有稳定的气息，这说明他们的伤势在短时间内并不致死。但柳茵茵不同，即便以卞荆敏锐到极致的感知，他也很难捕捉到对方的气息，就像是风雨中的蛛丝，细且弱，随时会断绝。
这是谁做的？！那个女人吗？！
对于黑衣女修，卞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他此刻全都想明白了。因为除了她，阵法之中再也没有别人了。
怒火几乎把卞荆本就不多的理智燃烧殆尽，刹那间，汹涌的灵力在阵法内山呼海啸般涌动。可先不提雪魄如何，赵瀞辞就无法承受这种近乎蛮横的灵力碾压。
如果说普通修士外放的灵力是丝丝缕缕的棉絮，那此刻卞荆释放的力量就像是厚重的砂石，又或者，尖锐的铁屑。想象一下，在密闭的阵法空间内，人被数十丈高的铁屑淹没、研磨，骨骼和血肉被层层挤压，铁屑一点点挤进皮肉。
这远远不是深受重创的赵瀞辞所能承受的。
“阿荆——！”
黑发剑修几近崩溃，嘶哑着大喊。
他撑到现在，精神和躯体都濒临极限，好不容易等到卞荆转醒，却发现对方完全无法沟通。这种局面，饶是一向冷静的赵瀞辞，也快被逼疯了。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他不想在死前还要经历这种折磨。
而身处灵力漩涡中心的卞荆，此刻正处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眼瞳中有黑紫两色来回闪烁，像是两股力量在争夺对躯体的掌控。
很快，卞荆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眼眶中赫然有一副重瞳。与此同时，周围狂暴的灵力骤然停歇。
卞荆狠狠甩了两下脑袋，像是在摆脱某种烦扰，随即身形一顿，朝赵瀞辞抬起了手。
忽然，一小片浩瀚的星空出现了，就在赵瀞辞身前半臂的距离。那是一道被人凭空撕开的裂口，其中群星光彩各异，深渊般的夜幕仿佛没有尽头。
“卞荆？卞荆——你想干什么？！”赵瀞辞头皮发麻，本能地感到不妙，当即就想阻止。
可惜对方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挣脱的空间，一股巨大的吸力把赵瀞辞整个人扯进了那道裂隙之中。像是没入水池的叶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亦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赵瀞辞消失了。
“你把他带去哪里了？！”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赵瀞辞的消失，最先暴怒的居然是黑衣女修。只见她缓缓起身，满脸狰狞，随即毫无顾忌地冲杀过来。
“你竟敢杀了他！那是我要杀的人！”疾驰途中，雪魄抬手召回环刃，白色的烈焰在她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冲天而起，仿佛一条游走的白色巨龙。
这是她的灵域。虽然受了伤，但雪魄依旧是货真价实的灵霄境，当一个灵霄境修士毫无保留地挥洒灵力，直直冲杀过来的时候，气势难免令人心惊。
可卞荆面容平静，神情中除了一丝诧异，再没有别的情绪。仿佛疾速靠近他的，并非锋锐的兵刃，而是一阵春日的风。
“去死——”雪魄低吼，环刃直冲卞荆的要害，但他并不闪躲，而是一抬手将环刃挡了下来，任凭雪魄如何施压，刀刃都无法再进分毫。
“轰！”灼热的白焰欲燃愈烈，数丈高的火舌不断向周围舔舐，发出阵阵爆鸣，像是要将天地点燃，更像是巨兽张开大口，要将卞荆吞入腹中。
只可惜，磅礴的灵力在卞荆周身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就算是灵霄境也无法突破。这并非境界之间的差距，而是人与灵种的距离。
自出生起便身处某种界限的卞荆，在此时，终究靠向了灵种的一侧。
【你能挣脱还流术？】
如果此刻有人在八荒星躔阵之外，就能够看到一道璀璨的金色浑仪虚影正笼罩着整个阵法，那是还流术的特征，一种通过元家血脉传承的秘术，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停滞，甚至回转时间。
在卞荆的预想中，除了他刻意避开的赵瀞辞，应该无人能够摆脱还流术的控制。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修居然能够自主行动，甚至不受限制地发动进攻。这说明她对还流术有一定程度上的抵御能力。
【你能抵御还流术？怎么做到的？】这不是禀赋或者修为境界所能解释的，更像是早有准备。
“去死——去死——”雪魄嘶吼道。
【你是元一的人吧？他派你来做什么？杀人，还是抓我？】卞荆不紧不慢地问，忽然看到对方手腕上有一枚白色的吊坠，【噢，你们布下摄取灵力的阵法，目的是为了供养白石吧？为什么？元一手上不是有一块了吗？】
不久前，卞荆在北海之滨找到了元钺昔日所藏的白石，可惜后来被令银竹所夺，想来多半已经到了元一手中，此刻他又安排人手培育白石，为什么？是那块白石丢失了，还是说……元一手里的白石不够？
【白石是聚合的灵，可收集灵并不容易，想要培育出白石，也非一日之功。】卞荆自顾自地说着，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烈焰，【你们如此兴师动众，是冲什么来的？我们的天赋血脉？】
与普通修士相比，周樟宁、杨云珂等人因为身负特殊血脉，其灵力与灵的质量都是寻常修士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换句话说，用他们的灵来供养白石，效率将是以往的成百上千倍。
而元一派遣如此多的黑袍修士进入秘境，甚至不惜用他们的性命去填充阵法，为的恐怕就是加快白石的供养速度。也就是说，雪魄一行人对白石的需求非常迫切，她们的目的除了带走卞荆，便是攫取周樟宁几人的灵来供养白石。
一石二鸟啊。
可这白石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但对方显然不会回答。
卞荆思绪停顿一瞬，忽然抬手甩出一道术法，将雪魄狠狠击倒在地。
【你为什么想杀赵瀞辞？他跟元一有什么关系？】
雪魄就地一滚，卸去冲击的力道，再抬头时，双眼一片通红。她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但事到如今，让她放弃一切逃离此地，她又不甘心。
明明马上就要完成祂吩咐的事了，此时离开，功亏一篑。
“你想知道？”雪魄阴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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