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一辆马车驶离水息镇,在子正时分,驶进宫中。
宫里一片寂静,马车的车轱辘声同护卫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在沉寂的夜里格外明显。
“这不是去凤鸣殿的路。”掀开车帘,宣铃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她冷冷望向一旁骑马跟着的封思崖。
封思崖偏眸看了宣铃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对不住,小殿下。为了救陛下,臣只能如此。您若要怪,就怪臣吧。”
封思崖没头没尾说了一段,但是个人都能听出不对。
宣铃眉头一皱,手微微往后一挪,握住了别在腰间的一把匕首。
她准备对封思崖动手。
但马车倏然一停,封思崖道:“到了。”
护卫掀起车前布帘,放下车凳,封思崖亲手扶宣铃下马车。
宣铃原是不想下去的,可当目光触及封思崖的脸,她知道她现在没有选择,便只能将手放进封思崖掌心,由封思崖扶着,踩上车凳,下了马车。
马车外,她们停驻在一座殿宇前。
这座殿宇,宣铃在朝雪的记忆中见过,此殿名为青冥殿,是存放青冥剑的地方。
“最后还是选择献祭我吗?”宣铃望着古朴厚重的殿宇,冷笑说:“她快死了,你舍不得吧。”
宣铃侧首,望向封思崖。
封思崖抿了抿唇,偏头,没有说话。
宣铃了然。
她转过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青雅和月如水,道:“你们在外面等我吧。就别跟着进来了。”
她不想青雅和月如水趟这趟浑水。
却不想,月如水道:“都跟到这了,进不进去都一样。既如此,那还不如我们三人继续在一起,也算有始有终。”
她们从云安一路到盛安,这中间,有分有合,但最后都会走到一处。
既这样,那最后一步,又何必分开。
“嗯……你说得倒也不错。”宣铃笑笑,突然发现自己运气其实还不错,起码她遇到了青雅、月如水,还有朝雪,“那就一起走吧。”
她重新望向青冥殿,“不过到时候出什么意外,我可不负责哦。”
宣铃提醒月如水和青雅,“最多,我赔你们一条我自己的命。”
她言尽于此。
对此,月如水给出的回答是:“无妨。”
青雅则道:“小殿下,我可是你义妹。哪有义妹抛了自家姐姐,自己跑了的事。”
她们都选择和宣铃站在一起。
宣铃无奈笑笑,随后三人一起,跟着封思崖进了青冥殿。
殿宇中,宣情坐在一张案几旁,她身边有一女子看守着她。
这女子宣铃认识,对方姓姜,单名一个楚字,姜楚,宣情称帝后,提拔的第一个人,而今也已坐到丞相的位置。
“人带来了?”姜楚在青冥殿殿门打开后,眼睫一抬,目光直直落到封思崖身上,随后一转,望向了封思崖身侧的宣铃。
宣铃同人视线相撞,姜楚嘴角轻轻一勾,浅笑道:“小殿下,您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仅长得漂亮,还长得与北国那位摄政王几乎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亲母女啊。”
姜楚笑着感慨,嘲讽意味十足。
但宣铃闻言,神情却未发生什么变化,她面不改色看向坐着的宣情,眉头轻轻一挑道:“看来事情和我想得有些不一样啊……”
她反手握住腰侧匕首。
本以为封思崖是想给宣情续命抓的她,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用不着管我。”而宣情在宣铃朝她看来时,冷冷望向她,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道:“你,用不着管我。”
宣情对宣铃向来是冷漠的,包括这个时候,她都没有一点点对宣铃的感情流露,就仿佛这个女儿是陌生人一般。
事实也的确如此。
宣铃早就想明白了,宣情不爱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得到她的一丝爱。
“口是心非的老毛病还没改吗?”而就在母女二人暗流涌动间,另一道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朝那声音响起处看去。
只见一方剑炉边站着一个容貌与宣情有四五分像的女子,女子一袭浓墨黑发曳地,绿沈色的裙衫上沾着一点点、像是飞溅开来的血,一片暗红。
“小铃儿还记得我吗?”女子笑盈盈问宣铃,她坐到滚烫的剑炉边缘,却像是感觉不到热,整个人……不,应该说,整个鬼很是邪性。
“太子殿下……”宣铃一怔,喊出一个称呼。
宣屏笑笑,点点头道:“没想到小铃儿还记得我这个姑母,姑母真是感动极了。”
她故作拭泪的模样。
但宣铃知道,宣屏就是个疯子。
活着的时候是,做鬼了也不会改变。
更何况,宣屏能做鬼,还有宣情一份功劳。
当年,宣情弑姐夺位,弑的可就是这位“好姐姐”。
“你想做什么?”虽然不清楚宣屏怎么会这幅样子出现在这,但宣铃明白,宣屏出现,绝无好事。
“我想做什么?”宣屏托腮,道:“这个嘛,我一开始就想好了,无非是想叫你死在你阿娘面前,叫我高兴高兴。”
她嘴角裂开到脸颊两侧笑。
做人的时候那副皮囊限制了她,如今,这幅面容倒符合宣铃对宣屏的印象。
“我凭什么听你的。”宣铃冷冰冰看着宣屏,“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她去死?”
她质问宣屏。
宣屏一脸好笑地望着宣铃道:“你和你阿娘一样,口是心非。”
她指尖轻点身下的剑炉,“不过没关系,你就算嘴硬说,不愿意为了你阿娘死,那你的朋友呢?”
宣屏看向青雅和月如水:“她们,你很在乎吧。”
她用的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宣铃一默。
宣屏又道:“哦,对了,不仅是她们,其实还有个人,你也更在乎吧。”
她忽然望向宣铃左手长袖。
那袖子里藏着一面镜子。
宣屏手随意一挥,镜子猝不及防掉落在地,接着朝雪出现。
朝雪直接冲宣屏动手,熟料,却被对方的鬼气直接拍在了地上,狠狠碾了好几下。
“这么冲动干嘛。急着送死?”宣屏嗤笑朝雪,她后背出现一条条红色的细线,连接着剑炉,剑炉里是青冥剑。
朝雪目光落到青冥剑上,一滞。
宣屏笑道:“想明白了?”
她头随意一歪,耸着肩,“想明白了,就老老实实待着。”
宣屏以上位者的姿态面对众人。
她手上是青冥剑的力量。
这份力量是她从朝雪那偷偷抢的,用起来很顺手,连原主人都只能趴在她脚下。
“小铃儿。”视线从朝雪身上收回,宣屏重新看向宣铃。
宣铃手紧握成拳站在原地,她面上神情已经控制不住发生了变化。
到底还是个孩子。
不禁吓。
也好拿捏。
“听姑母的,只要你跳进这剑炉,祭了青冥剑,姑母就答应你,一定会放了你阿娘,还有你的朋友。”宣屏一步步引/诱宣铃。
宣铃咬牙,余光在青雅、月如水身上划过,接着看向朝雪,最后是宣情。
宣情自她进青冥殿起,视线就一直在她身上。
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
宣铃印象中,宣情一直是高高坐在云上的人,对方不会低头,更不会为了她低头,所以她们之间,从来是她仰望她,而非她垂眸望她。
可这次,不一样。
宣铃想起封思崖的话,想起宣屏的话,忍不住想,她的阿娘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是不是真的爱她……
想到最后,宣铃很好奇她死了,宣情会怎样。
于是她听了宣屏的话,抬起脚,一步一步缓缓向宣屏走近。
宣屏浅笑望着宣铃,像是在看自己的猎物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圈套。
“歘——”可叫宣屏没想到的是,一道影子倏然贴着她的脸闪过,紧接着她转身,就见朝雪跳进剑炉,握住了青冥剑。
“小贼,给你蹦跶两下就够了,还想蹦第三下,去死吧你!”朝雪直接用鬼体祭剑。
所有人一惊,旋即就见朝雪握剑直接捅向来不及躲的宣屏,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我才是这剑真正的主人。”朝雪冷笑,同时她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透明。
每一次祭剑杀人,都要付出代价。
而这一次,朝雪明白,她付出的代价大概是魂飞魄散。
不过她不在乎。
她浅笑抬眸,望向震惊看着她的宣铃,其实本来准备了一箩筐要说的话给人,但可惜,时间不够,所以朝雪能对宣铃说的只有一句:“我好想娶你啊……”
好想好想……
好想好想。
但可惜,没机会了。
朝雪闭上眼,青冥剑的反噬将她一点点碾碎,吞噬。
宣铃看着这一幕,心跳骤停,当即就想跳进剑炉。
但一个人忽然挡到她面前,接着被利剑贯穿了身体。
“噗——”宣情吐出一口血在宣铃脸上。
宣铃的视野被鲜血模糊。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姜楚用剑杀了宣情,接着看宣情倒在了她腿下。
“骗子。”宣铃听见宣情说。
宣铃没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出了躯壳,然后她的身体自己跪下,半抱住了宣情。
宣情很快就没了气息。
她死不瞑目。
只在死前留给宣铃一个意味不明的词。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宣铃两眼空洞抱着宣情,她身体冰凉,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她也想死,可死的从来不是她。
她被封思崖从地上拉起,推进了青雅和月如水怀中。
而姜楚,也死在了封思崖剑下。
……
……
封思崖替宣铃处理好了所有事,半月后,宣铃以皇女的身份登基为帝。
这是她与封思崖的交易。
封思崖要她守好宣情的江山,而她同封思崖要走了青冥剑,选择用一生等朝雪再次从青冥剑里醒来……
……
……
“别用自己的血熬药了……”与此同时,在一切结束后,青雅的身体也日渐衰弱,“你救不了我的……”
她拉住月如水的手,靠在对方怀中。
现在的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行动力。
身体的飞速衰败让青雅明白,她也要死了。
她会死在这个世界里,然后在另一个世界再次醒来。
可那个世界,月如水去不了。
“放手吧。”青雅脸上艰难扯出一抹笑,她闭上眼,半张脸埋进月如水的发间,“我还会回来找你的。我保证。”
她抬起手,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她轻轻碰了下月如水的小拇指。
月如水身体一颤,片刻,额头抵在青雅肩头,声音很小很小道:“好。我们拉钩……”
月如水伸出小拇指。
青雅勾住她,发痒的嗓子忍不住咳嗽一声,随后慢慢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变,谁就是……”
“啪嗒——”青雅的手忽然软了下来,垂落。
月如水一愣,偏首看青雅,旋即紧紧将人抱住,用小拇指勾住青雅的手,声音发颤道:“谁要变,谁就是小狗……”
……
……
“国师。”种满枣树的园子里,侍女垂首走近跪在一座墓碑前的月如水。
月如水跪坐在碑前,闻声,失焦的双眼慢慢聚焦,一滴泪从眼眶里滑落,她怔了怔,擦去,问侍女:“怎么了?”
侍女道:“陛下寻您,说是为谢姑娘的事。”
谢姑娘。
谢朝雪。
月如水颔首,回应侍女:“我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去。”
她徐徐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随后视线又落回墓碑上。
墓碑上原先应该是刻了字的。
但现在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成了一块无字碑。
“小颖,你知道这块碑是为谁所立吗?”月如水倏然问侍女。
侍女闻言,下意识想说一个名字,却也记不清了,于是只能摇摇头道:“不知。兴许是园子前主人留下的。国师若看着不舒服,要不奴婢去叫人移走?”
“不必了。”月如水下意识拒绝了侍女这个提议,随即在反应过来后,一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这座空碑,但身体的本能让她选择将其留下,并守了一生……
……
……
哪怕这一生,她都没记起这座空碑的主人……
……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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