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王朝,神京城南。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苏清雀揣着几块尚带余温的碎银,心满意足地拣了街角最负盛名的“李记面摊”一个空位坐下。
她身形纤细,姿态却透着一股江湖人特有的疏懒与潇洒,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意韵。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刚刚“说”服了城西张大户家那位闹了月余的“牛头凶灵”,一位因执念于自家老黄牛,而迟迟不肯踏上黄泉路的鬼大爷。
苏清雀凭着她那条能将死人说活的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甚至郑重起誓,必会托梦给张家后人,善待那头老牛,许其一个安详的晚年,绝不让它沦为屠户的刀下魂。
如此,才算将这位难缠的“客户”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往生路。
这年头,连阴曹地府的差事也这般劳心劳力了么?竟连一头牛都成了生灵放不下的执念。
苏清雀心中无声腹诽,指尖却已优雅地从袖中滑出一只巴掌大的紫檀小算盘。
那算盘木质温润,包浆厚重,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爱物。
她纤细的手指在算珠上灵巧拨动,只听得一串清脆的“噼啪”声,快得仿佛在指尖开出了一片无形的残影。
“嗯……张大户这单,除去三根安魂香的本钱,再扣掉二两银子的茶水信息费……净赚五两三钱。不错,未来旬日的嚼用,算是有了着落。”
她的人生信条向来朴素得可爱: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只要金银给得足,送佛送到西。至于这“佛”是人是鬼,是牲畜还是怨灵,那便全看价钱几何了。
身为一名专业的“引路人”,苏清雀始终恪守着童叟无欺、价格公道的行规。
当然,偶有遇见实在囊中羞涩的可怜人,收一两个白面馒头也并非不可。毕竟她这行当,积阴德有时比攒银钱……要更重要那么一点点。
“老板,来碗阳春面,面要多,汤要浓,葱花也莫吝啬!”她朝面摊后那道在蒸汽里忙碌的身影扬声喊道,嗓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好嘞!”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很快便端了上来。
乳白色的面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汤鲜味醇,翠绿的葱花如翡翠般点缀其间,散发出足以抚慰一切疲惫的诱人香气。
这便是苏清雀最沉迷的人间烟火气,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安抚人心——以及鬼心。
她满足地眯起双眼,正欲沉浸于这属于“打工人”的片刻安宁,眼前的光线却蓦地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在她对面的长凳上落座。
一袭宽大的黑袍将他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连一丝一毫的皮肉都未曾露出。
明明是暑气未消的夏夜,此人所及之处,周遭的空气却仿佛瞬间凝结成冰,连面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都识趣地拐了个弯。
苏清雀嗦面的动作微微一顿,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行走江湖,干她这一行,三教九流、奇人异士见得多了,早已淬炼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心性。只要不是来抢她这碗面的,一切都好说。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不得不抬起了头。
一只同样被黑沉沉的手套包裹的手探出,将一口小巧的黑漆木箱轻轻搁在了油腻的桌面上。“咯噔”一声轻响,箱盖应声而开。
没有想象中的奇珍异宝,亦无骇人的阴森法器。箱中满满当当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一摞摞的金条。
那金灿灿的光华,在面摊昏黄的灯笼下流转,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那般纯粹而厚重的财富之光,比她见过的任何得道高僧脑后的佛光,都来得更亲切,更实在。
面摊老板不经意间探头一瞥,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将自己缩回案板后,假装只是一个专心和面的工具人。
周遭的几个食客亦是心有灵犀,纷纷埋首,嗦面的声响都大了几分,唯恐被这不祥的富贵沾染上分毫。
苏清雀嗦到一半的面条自唇边滑落,“啪”地掉回汤里,溅起的滚烫汤汁在她脸上留下几点红痕,她却浑然不觉。
她那双一向清澈冷静的眸子里,此刻只清晰地倒映着那座小山似的黄金,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她的大脑,在宕机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那堪比资深账房先生的职业本能,已在电光石火间估算出了这箱黄金的惊人价值。
嘶……这……,这得换多少碗卧了双蛋的阳春面?不,这早已不是加不加蛋的问题了。
这泼天的富贵,意味着她可以直接将这李记面摊连同老板一并盘下,从此日日吃,顿顿吃,想立着吃、躺着吃,都随心所欲!
财务自由的绮梦,难道就要在今夜,如此猝不及防地照进现实?
“这位客官,不知寻小女子,有何贵干?”尽管心湖已如岩浆喷发,巨浪滔天,她口中的语调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平稳,仿佛只是在闲聊今日的天气。
唯有那藏于袖中、悄然攥紧以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寻你,做一笔生意。”黑袍人的声音传来,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又如一架许久未曾转动过的老旧风箱。
“哦?”苏清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紫檀小算盘往桌上一放,那清脆的响声仿佛是谈判的序曲,“本店业务广泛,从寻人找物到超度引路,无所不包。不知客官需要哪种?”
“引路。”
“为谁引路?此魂是人是鬼?执念为何?可有家属?是否需要往生后托梦服务?此间种种,皆与最终报价息息相关。”苏清雀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将专业素养展现得淋漓尽致。
黑袍人似乎被她这套标准化的业务流程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镇龙陵,贵人。”
“镇龙陵”三字一出,如三道寒冰铸就的利剑,瞬间刺破了空气。
苏清雀脸上那副职业化的假笑,当即僵在唇角。方才被黄金点燃的满腔火热,好似被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心。
神京城内外,谁人不知“镇龙陵”是何等凶地?
那是皇家禁地中的禁地,传闻其中幽禁着十年前因谋逆被废的太子——萧玦。整座皇陵怨气冲天,守备之森严更是匪夷所思。
不仅有大内顶尖高手日夜巡防,更有无数不得超生的冤魂厉鬼盘踞其中。寻常生灵莫说靠近,便是遥遥踏入三里之内,都会心神错乱,魂魄不宁。那是一处活人与死人皆望而却步的九幽绝地。
去那种地方,为一位“贵人”引路?
引什么路?通往西天的路,还是直达黄泉的路?怕只怕,她自己的小命得先在那条路上走一遭!
苏清雀内心的警铃已然鸣到嘶哑,那颗小算盘在她脑中飞速盘算着此事的风险与收益。
风险:极高。九死一生都属乐观,十死无生方为常态。
收益:极高。一箱黄金,下半辈子……不,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黑袍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沙哑地补充道:“箱中之物,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三倍酬谢。”
三……三倍?!
苏清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她仿佛看见无数卧着双黄蛋的阳春面,在她眼前载歌载舞,汇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沸腾的心绪再度冷却。钱是好物,但终归要有命去消受。她苏清雀虽爱财,却更惜命。
她抬起头,目光在流光溢彩的金条和深不可测的黑袍人之间来回逡巡,眼神恢复了清明,不见半分贪婪:“客官说笑了。镇龙陵是何等所在,我一介操持小本生意的凡人,可没那通天的本事闯进去。这笔买卖,我接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言罢,她便要伸手,将那沉甸甸的木箱推将回去。
黑袍人却并未阻止,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找过许多人,甚至是一些自诩名门正派的高手,可他们连陵墓外围的怨气阵法都无法勘破。唯有你,‘织魂一族’的后裔,才有可能。”
“织魂一族”!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她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苏清雀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搭在木箱上的手猛地一颤,周身那股慵懒市侩的财迷气息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惕与冰冷,仿佛一柄出了鞘的利刃。
这个词,这个只在她父母遗留的残篇断札中惊鸿一瞥过的词,是她深埋心底、从不敢与外人道的最大秘密!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黑袍人,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苏清雀的声音冷得能结出冰来。
“你会明白的。”黑袍人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缓缓起身,“定金留下。去或不去,三日之内,由你定夺。只是记住,有些命运,是躲不掉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毫无征兆地消融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满满一箱金条,在灯笼下依旧散发着致命而又危险的诱惑。
苏清雀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眼前那碗已经开始涨发、汤汁渐凉的阳春面,第一次觉得,这温暖的人间烟火气,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香了。
她低头,视线在那箱黄金与自己那只小巧的紫檀算盘上流连了许久,终是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融化在了神京城的夜风里。
“麻烦,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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