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没有对王小铃这个名字发表看法。
他担心月奴，便不再有刚找到妹妹时那种旺盛的交流欲。
两人很快回到那条小巷。
临近子时，月色正浓，但小巷狭长，一丝光亮也没有，而且非常阴冷，藏海刚踏进去就打了个寒颤。
柳为雪打了个响指，无数火星在两人周围闪烁了一下，然后慢慢聚成一个小火球，蹦蹦跳跳在柳为雪眼前晃了晃，被他抚了一掌，又飘去藏海肩头，照亮了两人眼前的“案发现场”。
天气太冷，柳为雪留下的冰一直没有化，厚厚一层，覆盖着在打斗中破损的法器、阵法的残余、剑锋划在青石墙壁上的痕迹。
怪不得这么冷！
那小火球好像有自己的想法，绕着藏海飞了两圈就贴到地上的冰层上去了。
用法术凝出的冰尤其清透，小火球刚一贴上去，整条路都发出荧荧微光。
藏海一愣，走进去仔细检查。
柳为雪饶有兴趣的看着。
“没用引魂香。”藏海蹲在墙根思索：“或者说没在这里用。”
柳为雪便噌噌走过去蹲到他旁边。
冬日深夜，此地靠近北境，本来就冷，地面上还有一层冰。
藏海早就冻得发木了。
但柳为雪不愧是妖，往他身边一蹲，跟个小暖炉似的。
“怎么看出来的？”柳为雪问。
藏海指着一个一半嵌在冰层里的小坛子说：“这是王二带来的那壶酒。如果要用的话，起码应该会以这酒为媒介。”
“那他们会去许三娘家里吗？”柳为雪问。
“聪明。”藏海不吝夸奖。
藏海站起身来，活动四肢。
柳为雪跟着站起身，得意洋洋：“那你跟我双修吗？”
“……”
藏海瞥他一眼，跟之前一样当作没听到，抬腿走在前面。
柳为雪根本不在意他回不回应，反正问一下又不亏，一点儿情绪都没有，追上来又问：“那我们也去许三娘家吗？”
藏海摇了摇头：“他们脱困后再去许三娘家里，时辰就不对了，过了戌时，阴气太重，不适合用香。我们明天再去。”
“那现在去哪？”柳为雪歪头看向藏海。
藏海没说话，埋头走了几步，突然问：“你的本体是什么？”
柳为雪没听懂，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就是我的本体啊？”
“呃……我是说，你变成人之前。”藏海解释。
“我们不变成人。”柳为雪认真纠正他：“化形只是为了更好地感悟天道，而非变成人。”
藏海受教，改口问道：“嗯……那就是化形前。”
“哦！化形前，”柳为雪跳到他面前，黑发里拱出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朵，笑眯眯说：“你猜！”
藏海脚下一顿，差点撞他身上。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他已经隐隐怀疑自己的猜测到底是否正确。
这大妖修为虽高，但似乎没有接触过人类世界，如稚童一般心性单纯。
他真是觊觎蒯家的阵法，故意接近自己吗？
但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要出手救人呢？
难道真是他说的那样——找人渡劫？！
真是不知道哪一种猜测更离谱了。
然而无论哪种猜测是真，藏海都只想摆脱这个突然出现的“麻烦”。
此妖实力过于强悍，危险且难以控制。
但如今看来，无论是刻意还是无意，他的心性应该不是伪装。
也不知从小如何千娇万宠的被养大，才能有这般心性。
还真是……非常值得好好地、用心地、物尽其用地绸缪一番。
藏海很快在嘴角噙上一丝笑意，变得非常有耐心：
“唔……小狗吗？”
“那是雪貂？”
“白狼？”
“总不会是白狐……”
柳为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听到最后一句，抖了抖耳朵，警惕道：“为何不会？”
藏海这才悠悠然道：“狐狸极有灵性，狐妖是百妖之首，白狐更是狐族中最稀少的瑞兽，哪会轻易被我遇到。“
他说一句，柳为雪就点一下头。
听完最后一句，偷偷笑了一下才说：“你运气也还是不差的，用那么笨的法子找人，不是也找到了吗？”
他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声音更软乎了几分，语气是揶揄的，但说完撇了撇嘴，神情带着落寞。
藏海也笑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
就是这样的笑，骗过了拾怜，把这个想要操控他的邪修引入魔道，然后被轮回殿的魔族吞食。
而此刻笑则是因为，他似乎有点猜到这小狐狸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如此信赖自己了。
“又不是第一次就找到了。我找了三年多。”
藏海很好脾气似的，被他笑话了也不生气。
说完，停下脚步辨认了一下方向，绕到一条向西的小路，这才继续说：
“朝华宗的弟子都是修炼到练气高阶，学会了御剑才下山的，我区区凡体，靠一双腿硬走，根本不可能跟上他们。但这三年多里，我找到了……十来波历练的弟子。”
基本上朝华宗第七代里的内门弟子，他全都见过了。
柳为雪没什么兴趣听这些，他从记事起修炼上就很顺遂，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凡人要追着会御剑的修士布局设阵有多难。
就算知道，他也不是很关心。
但藏海留个话口在这，他有点好奇，不禁追问：“怎么做到的呢？”
藏海眯起眼睛笑了：“你知道水泽里有一种叫做庆忌的精怪吗？”
柳为雪摇摇头：“我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湖。这是水泽吗？”
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湖——应该不是万兽森林。
奇怪，狐族不是集聚在万兽森林吗？
藏海不动声色的分析他透露出的只言片语，想要更加稳妥利用眼前这个危险而天真的大妖。
嘴上更加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还不是。沼泽湖泊干涸上百年，生长不了草木禾谷，但又没有彻底断绝水，就会生出庆忌。”
照理说，就算是普通妖族，对人类也会有基本的警惕。
但这只白狐却只是因为他找妹妹的手段不伤人只自伤就如此信赖他……
狐族长老怎么放心他这样出来历练？
实在想不通。
他不伤人，只是因为那是妹妹啊！
不过如果他真的利用这小白狐做了什么，会被他的亲族发现吗？
柳为雪不知道身边人的心思已经转了几番，就这么认认真真瞪着滴溜溜圆的眼睛听藏海讲话。
藏海微微一笑便继续说：“《法苑珠林》里记载，庆忌长相似小马，奔跑起来速度飞快，千里一日往返。其实并不准确。庆忌的模样介于牛与马之间，背上生有双翼，跑得比寻常马匹快很多，但只有顺风而飞时，方能一日千里。”
柳为雪听到这里，蹙眉道：“你抓了一只庆忌？”
藏海敏锐的察觉到他有一丝不悦，立刻换了一套说辞：“我在涸泽遇到一只正被旱魃欺凌的庆忌，它有一只翼折断了，是以无法逃脱。我想办法救走了它，它养好了伤，便总是帮我。”
这话大有水分，但柳为雪立刻满意了：“你真是好人。”
藏海停下脚步，侧头很温柔的对他笑了笑说：“到了。”
柳为雪抬头看去。
他们已经站在一座破烂的宅邸前。
其实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是宅邸，没有门也没有门框，墙壁只剩两尺高，一抬腿就能迈进去。
但藏海先从乾坤袋里摸出来一个形似罗盘的小东西，绕着这宅邸转了一圈，这才带着柳为雪从门的地方走进去。
察觉到柳为雪好奇的眼神，藏海主动解释：“自己做的小玩意，测试附近有没有异常的灵力波动。”
柳为雪恍然，紧接着更疑惑了：“你担心里面有埋伏？”
这地方看起来破破烂烂，感觉没人会来，实在没什么埋伏的意义。
藏海摇了摇头，轻声说：“只是习惯。检查一下有没有布置阵法或是法器。”
两人说着，已经走进院落。
这院落里的杂草已有半人高，里面不知道有什么蛇虫鼠蚁，一踩进去引发一片悉悉索索的动静。
柳为雪立刻就想放出火球术将这杂草清理掉。
藏海察觉了他的意图，眼神立刻凶恶起来，嘴上却说得柔和：“雪儿，当心脚下。“
拦在他身前才低声解释：“这里十几年没有人来过了，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柳为雪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听到这声雪儿，竟感到心脏被轻轻扯了一下，神魂微颤。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种从心脏漾开的麻酥酥的感觉一点一点流经他的身体，让他说不出话来，但又很想跟藏海说点什么。
好半天才脸颊微烧的开口：“藏海哥哥，你叫我名字还挺好听的。我很喜欢。”
藏海：“……”
哪怕狐妖修炼起来得天独厚，要到化形期也至少需要三五十年，这声哥哥怎么叫出口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小白狐热情坦荡，天真憨直，没有人类社会的生活经验，宛若稚童，叫他哥哥倒也说得过去。
而且，这也算两人关系又近了一步，后面要带他一起去无极剑域，也更有把握一些。
藏海遇到事情多想几步已经是本能，这几个念头扑过来也不过一瞬，几乎是立刻便想清楚了，先胡乱应了这声藏海哥哥。
又说：“雪儿，我今晚要在这里祭拜父母，陪他们说说话。你可以在附近歇宿，不必理会我。”
柳为雪小脸红扑扑的“哦”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出这破宅子。
藏海不必强撑着精神，立刻跪在了地上。
十五年了，他终于回到家中。
我找到月奴了，娘亲。
她……很有活力，剑法不错，跟父亲一样嫉恶如仇。
才十五岁，就已经练气高阶，能御着剑四处……
算了，您可能不爱听这些。
否则我们家为什么要隐居在风雪镇呢？
《方圆谱》我已学得皮毛，连那几页残缺的禁术都一并学了。
您不要生气。
我必须得找到雪奴。
他那天说，哥哥，你要记得来找我。
我答应他了的。
我明明答应他了的……
正悲凉间，一阵炙烤香味飘来。
藏海蹙眉，从跪伏的姿势直起腰来。
“哥哥！”柳为雪心情极好，连藏海的名字都省略了。
藏海一回头，却见柳为雪拎着一只烤兔腿兴冲冲跑过来。
嘴上还跟他献宝：“烤兔子！”
不知为何，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睛里直直涌出、落下，砸在地上。
“雪…奴……”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叫出声音。
雪奴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热情坦率，从小就讨人喜欢。
他压下心底的痛苦，看着一脸诚挚的柳为雪，心里竟涌出一丝无法言说的恨意。
这太不应该。
但雪奴今年应该十九岁了，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
他就算能顺利长大，也不可能像这白狐一样享有千娇万宠，养出一副天真样子……就跟他四岁时一模一样。
藏海努力压制着情绪，因为过于用力，面容都有些扭曲。
“哥哥，你吃吗？”柳为雪已经跑到他面前。
一只油乎乎的兔腿戳到藏海眼前：“可香了！”
藏海看也没看那玩意，拧着眉心，凝神盯着柳为雪的眼睛。
他应该好言哄骗，诓这化形期的大妖随他一起去无极剑域。
这白狐性情极好操纵，又实力强悍，而且非常信赖他，不利用简直天理难容。
但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满脸戾气说道：“不要叫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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