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天光正好。澄澈的池水倒映着碧空流云，池畔那株巨柳垂下柔韧的枝条，随风轻摆。漫山遍野的忘忧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晕，山风拂过，花影摇曳，带起一阵淡淡的宁神香气。
天枢阁后院中庭开阔处，江眠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脑中所有杂念一并摒弃。至少在此刻，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手上这把剑。
蓦地，他睁开眼睛，眸中锐气内敛，静沉如秋水。
剑尖轻抬，并未直指，而是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幅度在身前划出一道近乎无形的圆。剑尖所过之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笔触点染，泛起一层肉眼难辨的、氤氲如岚气的淡青色光晕。这光晕看似柔和无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粘滞感，悄然弥漫，如同初晨山间悄然升腾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将身周之地笼罩在内。
紧接着，剑势一变，手腕轻抖，剑光乍起！刹那间，庭院中仿佛卷起了一阵无形的风。剑影由一化三，由三化九，最后化作满天幻影。层层叠叠，虚实相生，变幻莫测，难以捉摸。剑光灵动飘逸，急缓难辨，时而如柳絮拂面，时而如骤雨疾风。剑影穿梭其间，忘忧花瓣被剑气带起的风旋卷起，却不曾有一片被剑气直接撕裂，只在那青色的光影风暴中飘飘摇摇。
然而，在这看似行云流水的剑影之中，一点极致的锋芒正在孕育。
就在那层层叠叠的青色剑影流转到某个极限的瞬间，江眠鹤身形骤然由极动转为极静。
足尖在铺着细碎石子的地面轻轻一点，身体仿佛失去了平衡般往旁边一斜，又突如离弦之箭而出，目标直指庭院边缘一块半人高的试剑石。手中长剑凝为一点刺目的寒星，剑身因高速突进与灵力的极致压缩而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声同裂帛。
就在剑尖要点上石面的那一刻，只听“噔”地一声轻响，江眠鹤手腕突然受击，下意识卸了力，手中灵剑随之一歪，剑身擦过石侧，发出刺耳的呲啦声。他下意识往地上看去，却见击中他的只是万籁峰随手可及的一片忘忧花瓣。
“这一剑还不错，就是少了些力道。”冷泉般的女声响起，他循声望去，一身红色劲装的凤惜桐抱臂笑涔涔看着他，背后负着一把玄鞘长剑，一头乌发高高束起，一副剑客打扮。
江眠鹤收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一滴露珠般的石屑从剑尖滑落。他垂首持剑拱手道，“见过凤师姐。”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过两招。”凤惜桐挑了挑眉，虽然说着询问的话，却已经将剑解下，但没脱鞘，火红的剑穗还在风中摇曳
她掂了掂那连鞘的长剑，姿态随意，看向江眠鹤的眼神却带着一种猎手锁定猎物般的锐利，“放心，我只用金丹初期的力道。”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方才还带着慵懒笑意的眉眼瞬间沉静下来，话音方落，人已如一道撕裂长空的赤色惊鸿，骤然欺近江眠鹤身侧。
快！太快了！
江眠鹤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施展步法制造幻影迷惑。凤惜桐的身法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极致的速度与精确的位移，瞬间就锁定了他的方位，破开了他身周残留的淡淡岚气。
江眠鹤低喝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将剑法催动到极致。剑光再次爆开，化作一片青蒙蒙的剑幕，试图以繁复的剑影抵挡。
然而，凤惜桐的剑，动了。
没有拔剑出鞘，她只是握着剑鞘中段，手腕一抖，剑鞘末端便如同毒龙出洞，带着一股凝练如铁的精纯罡气，精准无比地撞入那层层叠叠的青色剑影之中。
“铛！铛！铛！”
三声急促而沉重的金铁交鸣声几乎完全重合连成一条直线，凤惜桐的剑鞘仿佛长了眼睛，每一下都精准地打在江眠鹤剑势流转的关键节点上。那看似繁复精妙的剑招，在她这以力破巧的招式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溃散。
江眠鹤只觉一股难以抵御的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卸去力道。漫天剑幕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流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架子太多！”凤惜桐的声音冷冽，毫不留情，“想迷惑对手？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都是纸糊的。你刚刚那招呢？刚才那股戳石头的狠劲哪去了？”
她根本不给江眠鹤喘息调整的机会，话音未落，人已再次迫近。这一次，她手腕翻转，连鞘长剑不再是点刺，而是如同开山巨斧般，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横抡而至。剑鞘未至，那股强劲罡风已经压得江眠鹤呼吸一窒。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危机感使得江眠鹤眼中厉色一闪，所有的杂念被瞬间摒弃，只剩下一个念头——刺出去！
体内金丹疯狂旋转，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而出。
这一次，江眠鹤没有半分保留，他放弃了所有抵御的可能，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迎着那横扫而来的沉重剑鞘，不退反进。
足尖点地，身如离弦。长剑不再是凝聚的寒星，而是化作一道撕裂天空的金青色厉芒，剑尖之上，那一点由残片力量引动的金芒再次闪现，比之前更加刺目。
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破空厉啸再次响起，剑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精准地点向凤惜桐剑鞘中段。
然而，就在江眠鹤全部心神和力量都灌注于这雷霆一击，试图破开剑鞘的刹那。
凤惜桐的左手如同鬼魅般从腰后探出，一道比匕首略长、通体乌黑、毫无反光的短剑，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剑势防御的空隙。
“噗”的一声极其轻微，却有让江眠鹤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触感传来。短剑精准地抵在他右侧腰肋的要害之处，江眠鹤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皮肤。
锋利的剑刃再进一寸便能要他性命，他僵在原地，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力量的反震，还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他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凤惜桐缓缓收回点在他腰肋的短剑。那柄乌黑的短剑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又悄无声息地滑入她腰后的鞘中。她握着连鞘长剑的手也随意地垂下，方才那股迫人气势荡然无存。
“反应太慢，感知太差，顾头不顾腚。”凤惜桐的声音恢复了清越，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每一个字都狠狠点在江眠鹤心上，“正面那一剑是挺不错，有点意思了。可惜……”
她微微倾身，那双锐利的眸子扫过江眠鹤稍显苍白的脸和残留着惊悸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没怎么见过血吧？”
这句话击中要害，江眠鹤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却无法反驳。是的，他所有的战斗经验，都来自江家演武场点到为止的切磋，以及玩耍般的后山捕猎。真正的生死搏杀，致命威胁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角度，而他对此毫无防备。
“剑，是杀伐之器。光会捅前面，死得最快。”凤惜桐直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你的剑招，空有架子，却缺了芯，没有真正在生死边缘历练出来的狠厉和警觉。这次问心台肯定会用幻蜃境，那里可没人跟你讲规矩，里面那些东西是真会杀人的。”
她不再看江眠鹤，火红的身影如同跳动的火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江眠鹤视野内，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扬，“历练也好对练也罢，你最好还是去见见血，不然干脆弃权，好歹能留下一条命。”
江眠鹤僵立在原地，腰肋处被短剑抵住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未消散，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长剑的手，虎口因为刚才的撞击已经崩裂，鲜血顺着剑柄缓缓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凤惜桐那句“没怎么见过血吧”如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沾染的属于自己的鲜血，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液体，此刻显得如此陌生而讽刺。
他还在对着流血的手发怔，却见凤惜桐火红的身影去而复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抓住了他未受伤的手腕。
“所以说你们这种愣头青……”凤惜桐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手上用力，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往前院走。江眠鹤被她拉得一个趔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也只得踉跄跟上。沾血的剑还握在手里，显得有些狼狈。
“凤师姐……”江眠鹤试图开口。
“闭嘴！跟上！”凤惜桐头也不回，步伐又快又急，火红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穿过回廊，绕过那方映着天光的静池，前院的景象映入眼帘。
垂天柳树下，古朴石桌，几个石凳，桌上摆着清茶灵果，茶香袅袅，桌旁坐着两人。
邝月寻换了一身素色常服，正执壶斟茶，动作舒缓，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看到凤惜桐拽着江眠鹤过来，尤其是看到江眠鹤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的手和手中那柄染血的剑，他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微蹙。
另一人则是曾给江眠鹤留下深刻印象丹鼎峰首徒苏明夷。他依旧那副清癯温润的模样，身着淡青丹师袍，正慢条斯理地将几个小巧的玉瓶在桌上摆放整齐。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风风火火的凤惜桐，然后落在形容狼狈的江眠鹤身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在那染血的手和剑上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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