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元安十年，我望着绵延不绝的海岸线出神。
因为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举家将要迁到业城去，那里趋近京城。
此时三月桃花遍野，想来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喜欢这片养育我长大的海，更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欢喜。
“阿姐，小鱼哥哥牵着牛车来啦，快回家吧。”
小妹站在不远处的礁石后朝我招手，雀跃不已。
我从搁浅的船只上起身，同这片海再见。
我想：到了业城，我们可以在那里盘一家店铺，靠脑子过活。
我深吸一口海风，心中畅快。
好日子，马上就会降临。
我牵起小妹的手，顺着泥泞的小道回家。
泥屋门口，停着一辆牛车，童鱼和我打了个招呼。
童鱼：“道妃，银钱你阿爹付过了。他让我告诉你，你先带你娘你妹妹去业城，他和你哥得赶完最后一趟海。”
“好嘞，麻烦小鱼哥了。”
走进泥土堆砌的房子里，阿娘瘫痪在床，二妹在床边侍奉。
童德妃：“阿姐。”
“德妹，你给我搭把手，把阿娘抬到我背上来。”
童德妃：“好。”
我背着我阿娘，吃力地往外走。
恰巧天边散去最后一丝暗色，赤日东升。
我心脏砰砰地跳，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虽然我今年十六岁了，但是阿爹说到业城去，便让我上两年私塾，去给人当个帐房先生。
我喜欢读书，尤爱算术。
可惜从前家里没有算盘，也用不上。
我能知道这么些个东西，是十岁那年跟着阿爹去市集里淘了一本算学书，专教人又快又准打算盘。
阿娘躺在牛车上，望着天边痴痴说了句。
“以后再也闻不着这腥味了，真好啊。”
小妹打趣：“可不是嘛，要去闻桃花香咯。”
天上忽然落起小雨，打在阿娘脸上。
她迷迷蒙蒙睁眼，说感到天堑震荡，心里发慌。
等她觉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时，我们一家人已经到了业城。
我阿娘此刻，安心睡在空荡荡的新屋里。
要说新，其实并不。
阴气森森，更像是荒废多年。
但终归是到了好地方，干什么都方便许多。
出了门，便是屠宰场。
我想着要给新屋添点儿生气，在屠宰场说破嘴皮买了只瘟鸡。
我拎着这只可怜的鸡，对着它笑道：“你运气不太好得了病，但我二妹是养禽畜的好手，保管给你治的膘肥体壮。”
说罢，我对着这只瘟鸡作揖。
“老天保佑，你可一定要多多生蛋。”
小妹欢快跑出来，跳脱道：“鸡生蛋，蛋生鸡，子孙千千万。”
那一天，我做了一顿好饭。
只是从白天到黑夜，紧等慢等，也没有等到我阿爹和阿兄回家。
我喂阿娘先吃了饭。
阿娘闭着眼睡着了，我们还是没等到阿爹阿兄回家。
我和妹妹们吃完了饭，洗了碗，小妹坐在门槛上等他们。
小妹睡着了，我们还是没等到阿爹阿兄回家。
这样的状况可能要持续好几天。
以前也有这样的日子，我总揣揣地在饭桌上打瞌睡。
这次，也是一样的。
天刚刚亮的时候，我三姑便跑到我们家来了。
她说要拉着我们去逛逛城里最盛名在外的桃花庙。
我摊了一个煎饼放到阿娘床边，便带着两个妹妹出门了。
路上小贩居多，酒楼奢华，茶楼高雅，桃花庙热闹非凡。
庙门口有一颗古树，下头支了一个算命摊。
三姑：“这老先生，你们别看他又瞎又跛的，算命一看一个准呢。”
三姑拉着我们三姐妹停在那瞎眼跛子面前，放了三块铜板。
三姑：“树老头，你给我这三侄女算算八字。”
三姑悄悄附在树老头耳边，说了我们三姐妹的八字。
树老头闷头沉默一会，嘴中念着口诀，摇了摇头。
三姑：“诶，树老头，你这摇头是什么意思？”
树老头：“第一个是男儿命，第二个是穷人命，第三个是富贵命。”
小妹眉头一皱，白了树老头一眼。
她道：“你算的不准，有我一口饭吃，我绝不会让我二姐饿着，我们只有同富贵的命。”
树老头不置可否，没应声。
三姑：“诶呀，咱现在可不就是穷人命么，以后就指着经妹富贵，我们可都指着你呢，哈哈。”
我耳中碾磨着“男儿命”三个字，并未放在心上。
三姑捏了把小妹的脸，同树老头道谢，带我们入了庙。
檀香扑鼻，烟火缭绕。
三姑带着我们到大店拜了拜，二妹问她这里拜的为何是一朵桃花。
三姑告诉我们，业城原先是一旧战场，尸骨成堆，残火不绝，寸草不生。上一任皇帝在位时，他最宠爱的公主自请前来建城，短短几年，这里便有模有样，接纳了许多难民，又几年，便和现在的模样一般无二了。业城人原想雕一座像，可是此事被公主知晓，她认为此举铺张浪费，便告知百姓们，业城桃花灿烂，每年春供奉一朵桃花即可。
我有些惊讶，问她：“那桃花凋谢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小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公主就是桃花公主。她说桃花长在百姓心间，眼中有没有桃花，并不要紧。所以，其余时间是没有供奉桃花的，咱们这是赶巧了。”
我点了点头，由衷敬佩：“这位公主，真是位极具智慧的女子。”
三姑：“谁说不是呢，这可是业城人心目中的活菩萨。”
小妹：“诶，三姑三姑，那是什么？”
小妹指着一座凉亭里的木架，那里排着长龙。
三姑：“哈哈，你个小鬼，那是求姻缘的地方，你要去看看吗？”
小妹：“我要去我要去。”
我望向那里的年轻男女，笑道：“我想随便逛逛，就不去了。三姑，你带着她俩去吧。”
三姑应好，我一人在寺庙内闲逛。
寺庙后院，我走上钟鼓楼。
横梁上的吊钟很是精致，我站在下面观摩它的纹路。
忽地，轰——
那钟掉下来，我连忙蹲在地上，唯恐被砸到头。
我想：没关系，寺内的人会来敲钟，届时便能得救。但是被砸到了头，可不一定有命等人来救了。
预料之外的头痛惊到了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轻笑。
有人随着钟一起掉下来，踩着我的头跳到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我看不见那人长什么样子，只是从他的笑声中分辨出：他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
我一点点后退，那人一点点逼近。
我心跳如雷，最终背贴钟壁，退无可退。
我双手撑着地面，随时准备给那人一记飞毛腿。
面前忽然亮起一簇蓝色火焰，是从那人指尖燃起来的。
他是个俊秀非凡的男子，有一双魅惑的狐狸眼，肤色如雪。
是他。
我见过他，他过去是个赤脚郎中，曾经诊治过我阿娘，帮她捡回一条命。
我的脚悬在半空中，默默放下。
他忽然笑了。
他问我：“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眼观鼻，鼻观心。
从他那双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灰旧的衣裳，粗糙泛黄的脸颊，老实可欺。
“我叫童道妃，闲逛来这里。”
他比上次健谈：“那你还真是倒霉，不过没关系，等一会我恢复元气，我可以徒手掀开这钟，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躲开他直勾勾的视线。
我心想：一面之缘能记住的人，一定不会只见一面。
他手中的火光愈发明亮，我顺着火光瞄了他一眼。
他捉个正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钟罩忽然震动，我往前一跌，磕在他的指尖，那团火熄灭了。
日光入目，我怀中多了一只狐狸。
钟罩被掀开，有人冲到我面前。
三姑担忧地拉着我询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鬼使神差地，我抱紧了那只狐狸，不让它溜走。
旁若无人地，我摇了摇头。
三姑问：“你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我看向怀中的白毛狐狸，面不改色：“我追这只狐狸玩呢。”
这不是我第一次说谎。
拿着父兄赶海的鱼虾去售卖的时候，我曾私自改动过它们的出身，是为诓骗有钱人，卖个高价。
替娘亲抓药、想买肥肉的时候，我会编造一些凄惨事迹，只为在药铺里得到一个更低的价钱。
这些谎话，我信手拈来。
这是第一次，我心中好像在刮风、下雨、打雷。
我心痒地撒了一个谎，然后又剧烈地后怕。
我紧接着又扯了一个蹩脚的谎话，粗粝的声音落地。
“三姑，我没事，这只狐狸好像是一个小和尚的，我去送给他。”
于是，我堂而皇之将那只白毛狐狸带走。
一刻也不敢停，我跑到了空无一人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将白毛狐狸放在地上，几乎是生平最轻柔的声音，唯恐吓走了它。
“这里没人，你可以变回来了。”
那狐狸睨着眼睛，显而易见愣了一会儿。
它闭上眼睛，变换成钟罩里那个玉树临风的俊秀青年。
他挑眉：“稀奇，识破我是狐妖，你不怕我？”
“在钟罩里，我就看见了你的狐狸尾巴。况且，你曾经——”
“小不，土黑风追来了。”
我的话被打断，看着一个貌美可爱的女子远远冒头。
“抱歉，有事在身，有缘再见。”
他向我抱拳，丢下十字，转身便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他头也没回，爽朗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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