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搬到业城的第七天,我阿爹回来了,他拖回来了一具巨大的鱼骨,引来了街坊邻居的围观。
有人比我阿爹更先进我家门,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媒婆,姓翟。
翟媒婆穿金戴银,告诉我们喜事将近。
城南刘老爷那日在桃花庙中,看上了我,请媒婆来说情。
她前脚刚将事情告知我们,后脚我爹便进门了。
鱼骨越大,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我阿爹安全回来了,应该很高兴才对。
可是他却木着一双凸眼珠子,脊背弯得不能再弯。
在瞥见鱼骨肚子里的骷髅头时,我有点站不住了,全身都在颤抖。
那骷髅头上还黏着腐肉,粘连几根泛黄的发丝。
阿娘还在熟睡,二妹红着眼用手盖住了小妹的眼睛。
我阿爹站了一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侧着倒下去,一个劲捶地,嚎啕大哭。
翟媒婆说错了,我家要办丧事了。
围观的人中忽然开辟出一条路,一队带刀官兵拿着草纸进来。
为首之人扫了一眼屋内情形,他蹲在我阿爹身边。
他问:“你是叫童平安吧?”
我阿爹未答,我说是。
他看向我,声音威严:“朝廷征兵,尔家男丁速赴朔阳。”
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苦苦哀求:“官爷,我哥哥刚刚过世,尸骨尚在此处,家中只剩我年迈的阿爹,实在是没有男丁可以上战场啊。”
他站直身子,满屋凄楚,视而不见,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三日后城门口集结,迟延者以军法论!”
我们家的天,塌了。
放下这话,官兵便消失了。
一切,犹如云中飘渺。
街坊邻居中往日爱看戏的婶娘,此刻添了些同情,带头驱散了人群。
媒婆僵立,也怕触了眉头,悄摸离开。
前两日,我随阿爹操办阿兄的丧礼。
我阿娘几次哭到咽气,差点儿也随着我阿兄去了。
短短两日,我阿爹的黑发全白了。
二妹半夜,总是一个人跑到灶边哭。
小妹噩梦不停,一晚上要叫好几次阿兄的名字。
我睡不着,两天两夜没合眼。
第二日夜里,我阿娘将我拉到床边。
她的眼睛哭肿了,眼皮粘连着眼皮,弄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阿娘:“道妃,你阿兄走了,你阿爹要上战场,咱娘四可怎么活呀?”
我拍着她的背,牵强道:“娘,你放心,还有我呢,我会撑着咱们这个家的。”
阿娘嘴唇干裂,一张一合。
“你阿爹上战场是要送命去了,他一走,我也不想活了呀。”
我握着她的手,那凉意直达心间。
“阿娘,别伤心。”
第三日,我要去南市买铁刀、皮靴。
泥泞的巷子里,那媒婆又找到了我。
她改了口,原先的八抬大轿化成鸽子飞走了,她说刘老爷现在愿意一抬轿子把我送进他们家后院。只要我点头,刘老爷可以替我阿爹打点,我阿爹就不用去送命了。
我当即破口大骂,我骂他们下流,他们无耻,他们趁人之危。
翟媒婆反骂:“别不识好歹,刘老爷动动手指,你们全家都得回那破渔村去。到时候你爹风里来雨里去,死在大鱼肚子里,可就没人给他收尸了。”
盛怒之下,我打了翟媒婆一巴掌,我抓着她的脸挠,我抓着她的头挠。
再后来,我鬼上身,跟着她到了刘家后门。
或许或许,翟媒婆说的其实没错,我家马上就要喜事盈门。
到那低低矮矮的门前时,里面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我停住了。
只需要再迈进一步,我阿爹就不用上战场,我们一家还能和和美美的。
那扇门有一股不知名的魔力,不断诱惑我。
忽然却有人给我驱邪了一样,我开始撒丫子往后跑。
我用了毕生的力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我不要到那吃人的院子里去。
一鼓作气,兜兜转转,我立在成衣铺门口。
差点忘了,我是来给我阿爹买皮靴的。
我按了按袖口里的银钱,确认它们还在,大步流星进了成衣铺。
“掌柜,给我拿一双八寸的皮靴。”
“来啦。”
一个身穿粉裙的倩影进入我眼中,我一下子愣了神。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见一次便被惊艳一次。
那次我并未发现她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的明亮,脸颊是这样的粉嫩,嘴唇是这样的水润。
她拾掇出几双绣有不同纹样的皮靴,整齐摆在我面前,一一介绍。
我摸了摸自己磨烂的袖口,有十万分不好意思,像一只老鼠,发出窘迫的叫声。
“我没什么钱,哪个最便宜?”
她点点头,没有半分瞧不起我的意思,推出两双皮靴。
“这双最便宜,但是质量不怎么好,容易穿烂。这一双呢,虽然稍贵些许,但是质量好很多,跋山涉水也不带坏的,绝对物超所值,您看你要哪一双,还是再看一看别的?”
她声情并茂地推荐完,笑意盈盈看向我。
我咬了咬下唇,拿起那一双物超所值的皮靴。
“就这一双吧。”
我付了钱,将皮靴抱在怀中。
出门时,我心中忍不住酸涩遐想:掌柜和胡不归相熟,他们是夫妻吗?
回到家中,小妹不知去哪了,二妹给阿娘灌药没露面,我让阿爹试试皮靴。
阿爹捏着皮靴,佝偻着背把脚塞进皮靴。
他不自在道:“小了一些。”
二妹忽然把我拉到一边,她目光躲闪告诉我,阿娘寻我。
我刚走进阿娘这间药味冲天的房间,便看见她泪眼婆娑。
她抹干泪渍,招呼我坐到她床边。
“阿娘,怎么了?”
“道妃,你现在是我们家最大的孩子了。”
我心中一咯噔,定睛看向阿娘。
她握着我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道妃,你替你阿爹去从军,好不好?”
“替父从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要是欺骗了上头的官爷,那可是要砍头的。”
“道妃,你德妹听说了,从前有过替父从军的女子,最后不仅没有被砍头,还被皇帝大大嘉奖,流芳百世。”
我兀自扯了一下嘴角,眼中即刻蓄上了一波洪水。
“德妹?阿娘,我……”
阿娘急忙从床上起来,双膝跪向我,一个踉跄,摔了个跟头。
“道妃,你阿爹死了,你阿娘也就活不成了,你难道忍心看着你阿爹去送死吗?”
“阿娘。”
我扶住她,泪如雨下。
“阿娘,我去。”
话如珠子落地,掷地有声。
我作下的承诺,从不会食言。
我阿娘却哭的更加厉害了。
“道妃,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害了苦你。”
我没来由想起那个跛子说的话,果真是应验了。
我抱着我阿娘的背,轻轻拍了拍。
“阿娘,这是我的命,不怪你。”
我从阿娘的房子里出来,看见阿爹丧着脸,便明白了这事情他们都串过气了。
阿爹,可不敢死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他们是我的爹娘,是我的妹妹,我是会一口答应的。
二妹不敢抬头看我,阿爹眼中满是愧疚。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淡然。
“鞋子不合脚,我去换鞋了。”
这次去成衣铺没有走弯路,很快就到了。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掌柜,她很不高兴。
原来是我阿爹穿鞋的时候,把靴帮子抠出一个眼。
我连连道歉,最后扯谎撒泼。
我说你要是不给我换,那我就日日来你这捣乱,叫你开不了张。
她叉着眼,大骂我没脸没皮。
末了,我又说了实话。
我实在是没有钱了。
她退了步。
其实按照往常,我应该想方设法占尽便宜。
可是我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这双皮靴还给你,换一双便宜些的皮靴。尺码也不要原来这个了,换成七寸的吧。”
我在店里坐下,先拿着靴比对自己的大小,后又上脚试穿。
我闷闷地想:这也太合适了。
不知不觉,这想法竟然从胸膛里跳到了嘴边。
她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我好像才从虚空里跳脱出来一般。
她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临到出店的时候,我抱着那双合脚的靴子问她:“女子上了战场,能活下来吗?”
她的视线粘在我脸上,好一会儿,问我:“你要替你父亲去参军吗?”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也别这么伤心,参军不挺好的嘛。如果不是参军,你这辈子可能都待在这城里了,那多无聊呀。别人想要都没这个机会呢,我要是你,我得高兴坏了。”
“可是,我想活着。我不是什么擅长舞刀弄枪的女英雄,我就是一个想学打算盘的平庸女子。我只想有一天,能在一家铺子里打算盘,打一辈子。”
“可是——”
“八卦八卦,土黑风的内丹被我吃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唉!”
我几乎能想到掌柜伸手在背后招呼我的模样,她朝那人愠怒道:“你把我的客人吓跑了!”
这话没错。
既然他有家室,我这贪心鬼,就不敢再看那可望不可及的郎君了。
郎君如月,我心如水。
本不应该。
一个渔女,没得道理,亵渎一双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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