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天黑时到家,饭香萦绕。
“二姐,你们怎么能这么自私!你们这是把大姐往火坑里推!”
我踏入灶房的脚退回去,倚在门口。
“难道你想阿爹去送死?阿爹阿娘去了,我们就是靠着大姐活,也会害苦了她。上战场去,还能搏一搏。”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你就是自私!”
“我自私?你仗着年纪小,当然是有恃无恐。你可知柴米油盐贵?可会做一顿饭?可知道一家孤女会被如何欺负?难道你指望那几门外亲会好好待我们?别做梦了。我是对不起大姐,可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没得道理在这蹬鼻子上脸骂我。”
我想:我能怪谁呢?
我二妹么?
可是她说的没错,到时候剩下我们三姐妹,要想自立门户,得被周遭人吃干抹尽了。
苦我一个人,还是苦一家子人。
二妹早决断了。
我应该庆幸的,她免了我日后后悔自责。
往日欢声笑语的饭桌上,大家默契地沉默不说话,小妹的头快要垂到碗里去。
可是明日就要去城门口集合了,也许这是我和阿爹妹妹们的最后一面。
是该成为她们心里的一根刺,还是保留彼此之间的最后一点儿温情?
我挣扎着开了口,玩笑道:“阿爹,明日我就要走了,你们可不要来送,免得穿帮了,平白遭官爷的军棍。”
“道妃,我……”
阿爹没能说出口的话被小妹彻底淹埋了。
小妹“哇”地一声开始哭,眼泪滔滔不绝。
德妹望着我,欲言又止。
当日夜里,我睡不着,将头发梳成了阿兄的模样。
我走到院里,望向水缸中的模样。
我脚踩皮靴,头顶一轮圆月。
我的眼泪掉进水缸里。
从今以后,我可以去追着月亮跑了。
我应该高兴。
“阿姐。”
德妹从院外风尘仆仆赶回来,撞见我狼狈的样子。
我急忙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泼在脸上,用袖子擦干。
我转身看向德妹,像从前一样大方。
“怎么了。”
“阿姐,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别为难自己。”
“怎么会?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命。”
“阿姐撒谎的时候,总是皮笑肉不笑的。”
“德妹,你比我聪明,就算我走了,你也能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我很放心。这次去朔阳,我全当是去长见识了,寻常人还要不来这机会呢。”
成衣铺掌柜说的没错,于是我依葫芦画瓢给我二妹说了一遍。
她将这身衣装打量了一遍,抹了把眼泪,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粉白的小福袋。
“阿姐,这是我从桃花庙求来的护身符。”
我收下福袋。
她忽然失控地抱住我,嘴中喃喃。
“阿姐,是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好像终于圆满一样,心中的郁气消去了一大截。
我拍着德妹的背安抚她,我没法子怪她。
我想: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还是想去铺子里打算盘。
“哭什么,就服两年兵役,两年后,我就回来了。”
她终于哭够了,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声音哽咽。
“阿姐,欺君大罪我们受不起,明日就不能送你了,等你回来,我一定去城门口为你接风。”
“好,我知道的,你照顾好爹娘小妹,我回来后,一定看看你的手艺是否长进。”
这一夜,我和德妹通宵达旦到天明。
我心里始终憋着一句话没说。
看着她悔恨的眼睛,我心口好像被人灌进了一腔酸水,吐不出来,在里头打轱辘转。
可是我说不出那句话,斗气似的。
我要他们知道:就算日子再难,这事情也不是理所当然。德妹心中算计这样清楚,我就是让她在心中卡一根刺——他们的安稳日子是依仗了我,要记得我的好,不能当白眼狼。
再一个,我不欠他们的。
恰是十五了,月圆如盘。
月圆之后,便要缺口。现在我要背井离乡了,才堪堪晓得读书人口中那句漂亮话。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我舍不得我的阿爹阿娘妹妹们,其实他们也是。
可是这一遭后,我们的心之间,终究是隔了堵墙。
以后手摸着手,再也碰不到心里面。
天亮后,我到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阿娘小妹还在睡觉,眼睫粘连,红肿得不像样子。
二妹做了几个干饼往我包袱里塞,一言不发。
阿爹坐在饭桌前,低垂着头,眼睛藏起来了,露出一个印着几条交错纵横线条的额头。
“阿爹阿妹,我走了。”
我拿着包袱,朝我阿爹鞠了一躬,退出这个家。
德妹高吼:“阿姐,再见!”
“再见!”
城门口,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三两人便站成一个圈,哭诉不舍。
我去记好名,便找了一个空地坐下,四周的声音争先恐后涌入耳朵。
“石头,干粮够不够?”
“二虎,我往你包袱里放了双鞋垫子,秋冬天到了可要记得塞鞋子里,暖和。”
……
今年的秋冬天,大概要在朔阳度过了。
我低着头,看向自己那双鞋子,心思飞到天边。
唉,忘记买双鞋垫子了。
“童平安?”
爹?
我连忙抬头,落入一双水波潋滟的狐狸眼。
胡不归不知何时坐在我身侧,眯着眼望向我。
我心中先是一惊,而后又涌起一股隐秘的欢喜,最后全都归于平静和一丝失落。
我的身份不会被戳破吧?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坐在我身边?
他好像是成衣铺掌柜的夫君。
“你找我?”
“八卦让我把这个送你,她说朔阳的冬天很冷,不穿鞋垫子脚就跟浸在冷水里一样。”
“成衣铺掌柜娘子?”
“嗯……是。”
我接过胡不归手中的鞋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
“太谢谢她了,劳烦你回去帮我捎句感谢。”
“没问题。”
我俩的话说完了,他却不走,一个劲的盯我。
我这个样子,完全称得上又土又丑,完全不会有一点儿女子气质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活脱脱像是话本里的狐狸精钻出来了,伏在我耳边吐息。
“童小姐,八卦是只乌龟精,在桃花庙摆摊,给你算过命。”
我心里慌张,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
“嗯。”
他和我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我仍处在慌张里。
“八卦说你此行凶险,大概率没命回来了。”
“嗯。”
“八卦还说,你是我的机缘。”
“嗯。”
“她说你我有夫妻之缘。”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惶恐看向他。半响,我怯怯问:“胡公子,你……你和成衣铺娘子不是夫妻吗?”
我心中隐隐期冀:如果是,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只有一个可能。
“谁跟你说的?我可没有妻子。”
短短几日,这是唯一一件幸事。
我坐下来,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
没有又能怎么样?且不说人妖有别,胡公子云游天下,我奔赴战场,此生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眼前人。
我没有说话,他有些急了,又重复一句。
“八卦说你我有夫妻之缘。”
我扯着唇,露出一个自认为云淡风轻的笑,却不知那笑在面前的胡不归看来有多苦涩。
如果我眼前有一面铜镜,我便能清楚看见,那是经常出现在我阿娘脸上的笑容。
那笑并非寻常,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
“八卦掌柜还会算命呢?我与胡公子,怎么可能有夫妻之缘?”
胡不归不信邪地将我再三打量,语气里有股自相矛盾的固执。
“确实,可八卦从未算错过。”
我的笑在那笃定的话里出现了一丝裂纹,面皮有点沉重。
“胡公子不必探出个究竟,你我萍水相逢,以后想必也是天南海北再难相见。人命变幻多端,不必耿耿于怀。”
胡不归蹲到我面前,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虹光。
“你这话——很有见解。”胡不归顿了顿,凑近继续说:“不过短短两面,你这个人,对我还真有种奇怪的吸引力,我竟然有点想更多地了解你。”
错了。
渔村救我阿娘,庙里同困铜钟,此刻相谈甚欢,这是我们相见的第三次。
我不无惆怅地感叹:“那老天爷写的话本实在是太强悍了,左右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就算了,还把妖的也左右了。”
“集合了,集合了。”
我站起来,同他作别。
“再见了,狐狸公子。”
他有些讶然,祝我此行一帆风顺。
我也希望这一路能够一帆风顺。
业城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我还没待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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