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腊月间,战事愈发频繁,我军受到重创,元气大伤,却没时间休养生息。
朝廷又拨了几丛兵来,红姑娘山上埋了许多无法回家的白骨。
除夕前几天,我收到了二妹托人带来的书信。
她在信中告知我,家里一切都好,阿娘的病好了许多,前几天还自己下床晒太阳了;阿爹在屠宰场弄了一个档口,每日能收不少钱;小妹送去学裁衣了,那里的女师傅说她很有天分。
看了这信,我心安定了不少。
上战场后,更有几分后顾无忧的勇猛了。
除夕那天,来了一波新兵,我领命去点名,遇见了童鱼。
是夜,我便拉他出来独酌,想和老朋友叙叙旧。
跋山涉水来这里,他看起来沧桑了。
气氛尴尬,我有意吓他:“你知道吗?这边吃的东西少,要是倒霉被大金人捅死在战场上,是会被吃掉的。”
他没被吓到,但是幸好,紧抿的唇终于翕动。
“姨姐。”
我呆问:“什么?”
童鱼:“德妃嫁给我了。”
“这不可能。”
二妹喜欢的分明是刘家那个书呆子,怎么会?
“她在家书中……没告诉我她结婚了。”
看他那副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事绝对是真的,他也没理由诓骗我。
“你走后没多久,你阿爹倒下了,家中艰难,她便提出要和我成婚,希望我能出钱帮童叔去搭一个档口。”
我心中郁闷,猛灌一口酒水,辛辣感堵在心口。
这个世道怎么就这么艰难呢,我们一家只是想要安安稳稳活着,为什么牺牲了我还不够?
我仰头看向夜幕,只觉得天地晃动,像一个怪物,不断蚕食我。
漫天的星星,没有一颗能指引我。
我的心被吊起来,反复锤炼。
除夕夜,我什么也想不了了,喝个酩酊大醉。
后半夜,我咳出一大滩黑色的血。
隔壁床阿五见状,忙叫军医。
胡不归火急火燎赶来,将我一把抱走。
他暖烘烘的指尖在我的脉搏游走,又贴了贴我的额头。
半睡半醒间,我咽了一口苦药。
二更时,我睁了眼。
胡不归还在拣药、熬药,忙得团团转,却动作轻柔。
我怀疑,他是害怕吵醒了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不归背影一滞,片刻间,地上的死影像是活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可算是一身轻了,偏偏不是。”
“那我……”
胡不归:“某个酒鬼喝太多酒,中毒了。”
“那我还挺难杀的。”
全身都痛的要死了。
天越冷,痛感越烈。
胡不归又喂我喝了点汤水,就好像当初治疗我娘那样,十分耐心。
我干涸的唇得了点滋润,就想说话了。
我说:“胡不归,我想当逃兵了。”
胡不归:“嗯?”
“我真的好累,全身都是伤,来年春雨的时候肯定会痛死的,你带我走好不好?”
胡不归:“你的真心话,不是玩笑?”
我流出止不住的泪,伸出那只残存的左手把泪水带出脸颊。
“当然不想,我把手都留在这里了,才不想走。”
我抽噎着继续:“可是……可是我不想把小命也给交代在这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我的脸脏兮兮的,映在他眼中的样子,十分滑稽。
胡不归有些哭笑不得:“行,我考虑考虑。”
我控诉:“喂,你不是说了保我平安?你这个死骗子,居然还考虑?”
胡不归蓦地端起架子:“嗯,可是……你不是说你不要吗?”
“哼!”
胡不归:“行啦,叫声狐仙大人来听听,我就保你平安。”
“哼,我就不叫。”
胡不归:“嘿,骗你的。无论你叫不叫,我都保你平安,就保佑你。”
“算你讲义气。”
胡不归:“那当然。”
“但是当逃兵的话,会累及我家人,还得麻烦你帮我去安置我家人。”
胡不归:“你还真是有够会蹬鼻子上脸的。”
“哎呀,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胡不归不为所动,我开始溜须拍马。
“无所不能的狐仙大人,我知道你这一去一回估计也就一天两天的功夫,难道你不想在我面前露一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看你这样盛情,我就快去快回吧。”
我心满意足地闭眼,意识消失前,听到了一句轻轻的话。
“童道妃,新年快乐。”
在军医处,我睡了个好觉。
睁眼还是胡不归忙碌的背影,我望了好一会儿。
直到他欠欠地问我:“还要看多久?不会是被本狐狸的仙风道骨迷住了吧?”
我撇了撇嘴,道:“新一年了,别逼我扇我。忍你辛苦,我也很不容易的。”
这只缺根筋的狐狸突然开了智似的,告诉我:“等会你跟我一起回业城,我也不知道把你爹娘妹妹安置到哪里去,反正我一来一回也就个两天吧,快得很。”
“我不能回去。”
他露出应有的狐疑。
“我妹夫来军营了,你有见过吗?”
胡不归面色一凛,察觉不妙:“见过。”
我熟练地揶揄:“哈哈,是不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胡不归:“勉勉强强。”
“我喜欢我妹夫,没脸见他们。”
我面不改色说出这违背人伦的诳语,眼中挤满做亏心事后的心虚。
胡不归:“你……”
我抢先告诉他:“没错,我想当逃兵,是因为想跟我妹夫私奔。”
他气急:“那你说要我带你走。”
“这当然是客气话,我长了腿,和谁在一起都可以跑很远。”
这次,我语气竭尽所能的平和。
胡不归目眦尽裂,他打翻了药匣子,好几包配好的药洒在地上。
“你这个骗子!”
“遇见他之前,我从没骗过你。只这一次,你帮帮我吧。”
他开始口不择言:“你怎么好意思,你还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我不知廉耻?你昨晚不是很乐意帮我吗?和我逃跑的对象不是你,你还生气了?你犯什么贱?”
我冷笑一声,感觉自己像条毒蛇。
“难不成你喜欢我?”
胡不归尖声:“怎么可能!”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几乎不能呼吸。
我颤着下巴,闭上眼睛,从衣袖那里撕下一块布,丢在地上。
“那就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新年第二天,我匆匆上了战场。
白骨铺成的方块地上,我好像变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
金人来势汹汹,比之前更加凶悍。
我远远看见将军发号施令——撤!
周军撤回城门,我被落在了金人队伍中。
我吃力地杀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人。
这次不是吹嘘,我真能以一挡十了。
我有点骄傲。
哈哈!
左手营,天下无敌。
我被捅穿啦!
他大爷的!万箭穿心原来是这么个滋味,好痛!
我握着我的刀,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金人将军的方向丢去。
咚!
刀在几米远的地方落下了,而金人将军在十米开外。
呜呜~
大功一件的美梦破碎了。
我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我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只是我分不清是我原本力气就没这么大,还是我快死了再怎么用劲儿也使不上气力。
他大爷的!
气煞我也!
还以为自己能在临死前成就一桩壮举呢。
嘶!
我的左手被卸了。
我摔在金人的刀尖上,被他们踩在脚下。
死不瞑目。
重逢昔日旧友那天,我便隐隐约约悟出:命运是一个圆的话,那么我来到了它的终点。
我死了。
事已至此,我该安心去地狱了。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有点儿懊恼和后悔。
我还没诚实面对过自己的内心。
我心悦一个人,他就在我眼前。
我却……
我好像远远地看见他了。
胡不归踩着嘎吱作响的白骨而来,捡起了我的头颅。
他把我的头别在他的裤腰带上,满地寻找。
我看见他双目猩红,手也在地上挖出血了。
两天两夜,他翻出了我的一条腿。
再其他的物件,他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顺流而下。
在河边,一滴水珠掉下,化开层层涟漪,我看见了胡不归的眼泪。
他哭了。
他是为什么而哭呢?
来不及细想,我便看见了令人作呕的一幕。
在河里,他找到了我的半截上身和另一条腿。
呕!
好恶心!
这两块尸骨,已经被鱼虾咬的不成样子了。
他却抱在怀中,小心收好。
我还有一条手臂,他怎么也找不到,便以半天的时间跑到了业城,找八卦娘子卜算。
无所不能的狐仙大人,果真厉害,一天就能够在朔阳和业城之间往返。
八卦娘子说,还有一截手臂在金人的肚子里。
老天作证,我那时可不是扯谎吓童鱼。
金人野蛮,以敢食人肉为荣。
胡不归跟个鬼一样,悄无声息潜进了金人营帐。
他杀了好多人,徒手剖开他们的肚皮。
肝脏、肠子、胃全都流出来。
鲜血滋啦——
他凑齐了我的尸骨,埋在业城的桃花庙中。
我以为他会通知我家里人。
可是他没有,他没告诉任何人。
喂!
那谁来祭拜我呀!
难道还要我在地府里也做一个穷鬼?
好吧,他记得祭拜我的话,我应该还能凑活过。
臭狐狸搞来一块木牌,做贼似地刻字。
我正好奇他会刻什么,心神荡漾。
然后一道惊雷,把他劈成了一个焦狐狸。
他死了。
死在我坟前。
我们都没有等到春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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