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完澡太阳斜了,他打开冰箱。
作为一个在外讨生活多年的独居者,加上有个时时操心的老母亲,他早已修炼出下面、炒饭等基本技能,闲时还研究出几道拿手菜,因此没有不能自理景象。
这回要出长差,出发前特意扔掉了保鲜品,只留了莫瑶那只煸牛肉罐子,此时多了个饭盒,贴着小纸条:
【我叫过保洁来打扫啦,我妈中午炖了鸡汤,热热就成。】
他取了瓶冰水走到阳台,将自己放倒在躺椅,翘起腿,和黄昏一同散去热气。
这是他最放松的时侯。
在和所有人没完没了地你说我听之后,他只想做个沉默的雕像。
对方回:【先验个资。】
嗯。
还是搬来那年,李岩约了帮朋友在外喝酒,有人笑他搞法律的没搞明白投资,这地界租金太贵,不如乘风买下,回头转给鸡娃的冤大头。
这话不只一个人提点过,当时听来一笑。
毕业头两年,泡面咸菜不是没成桶吃过,逼仄的出租屋容不下他的长手长脚,每早晚堪比挤春运的地铁也仿佛没有终结,起初他都不敢让莫瑶过来。
直到第三年搬进了三居室,另两个房间室友也有了点儿素质,自以为挺踏实,她却一进屋就滴了眼泪。
野心勃勃要买,一问价,C城和J城货币仿佛不等值,连问了三遍,她才确定自己的全部身家在这不偏僻的地段只够付8平米……首付。
贷款听着像座山,她害怕,让他回C城。他不,说不想背贷款,转头给她先买了江边的房子。
她无可奈何,只能不时通报,现在她已经能买个10平,15平,把那房子卖了再来10多平,他还有没,她再找人借点儿,再买个30平,先凑个家。
他听着也是好笑,拍她肩膀说社保还没交齐呢,后来说给朋友投了笔钱,再就只耸耸肩,表示他要买大房子。
……都是虚张声势的虚荣。
那几年看朋友圈的人陆续买房成家,四处度假,嘴里心里的不屑有几分底气,他没有细分辨过。
对着外人,拥有时说不要,人家还给个淡然的美名,没有时说不要,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因此他就说都不说了。
他只假装自己是在黑暗异世界,或是在拼命爬一座高山,风景独美,山顶还远。当小山腰终于出现了歇脚的露台,还是决定停两分钟喘口气,手头稍松,先搬了进来。
但生活竟不许人停歇,坐缆车的人就这么停在旁边,问他怎么不快点儿上山。
为什么?
山岭消失,又回到那汇聚了两千万人的屠宰场,紧日子刚过完,房价也水涨船高,连租金都年年涨呢,哪儿那么容易。
人惊呆了,说别人就算了,这么大个亲哥们儿在这,还怕没钱?
亲兄弟尚且明算帐,他那么大个哥们儿是真仗义。
当着人怕他没面子,骂人瞎几把管闲事儿——二世祖在J城当然有房有产,只刚毕业那会儿压根儿想不到还要租房,第一年跑来找他玩儿,见着那破混合半地下眼都差点儿瞪瞎了,打包要他搬,二环大平层,郊外别墅,家里酒店,换着住都行。
是他没脸。
等人散了,回头又认真问过两回,到底有没有这意思,差多少,反正他就剩钱了,闲着也是闲着。
他也没脸。
这个世界就是不平衡……干这行的快乐和痛苦都在于此,此处和彼处,庄稼地里、地下室、被砍了躺床上没医药费的一捞一把,穷得只剩下钱的也大有人在。
他不是没想过弯下腰,像一年一年工作教他的那样厚着脸皮,再机灵些,懂得应变些,亲哥们儿也不是别人。
可不行,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他不能让这机灵入侵他全部的生活。
这个世界确实不平衡。
奇奇怪怪的资金无形增长,五花八门的**从不停歇。随着案子越做越大,事儿愈来愈多,手头渐渐松了又松,他渐渐地不需要再操心莫瑶有没有一个不被赶出去的家、买东西舍不舍得了,不知从哪个节点开始,他也没再算手里有多少钱,不再急于证明什么了。
忙碌的确是一种实际的愉悦,热水冲刷过的疲乏侵入大脑,他渐渐闭上眼睛。
……它能赚钱,还能让流逝的岁月不再那么可怕,避免思考一些无意义的蠢事。
还记得我吗……也在J城工作……
——就两千万人口,不到两万平,多少年?
——滋啦——滋啦——
蝉叫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你想多了……”
六月烈阳,绿树哗啦,热风阵阵涌过……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你说你不要忘记,我却希望一切尽早过去……”
葱葱郁郁的行道树,打打闹闹的小情侣,砰砰嗙嗙的篮球声,不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社团一涌而过。
那张脸在光斑下变红,变白,变得透明。
“……你只是需要时间,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这座城市,是不是这所学校,是不是这条路……
嗡嗡两声。
莫言睁开眼。
世界漆黑,飒飒,飒飒,J城七月的晚风吹动了阳台下的大树。
他回屋打开灯,把饭放进微波炉。
回了几条信息,又看到一条红点叠加:【哥,家里收了黄桃,我给你送来好吗。】
一条来自黎苏:【回来没?今晚我不加班~~】
他对着后者回了个“在家,过来吗?”。
“想安度晚年”,连着几天拒绝理由一致,丁一站边儿上汇报,声音越来越低。
莫言嗯了声,案例交上来两天了,他这才有空打开,边听边顺手截了几个人名,丁一窃喜,“都找啦,也都这么说。”
几人出过类似意见,更大胆也更有经验,上级法院判例还有重要参考意义,他脑瓜子也不笨。
莫言嗯了声,“再试着找找他们学生吧。”
这他就不懂了,“为什么要找学生呢?”
“套近乎。”
“……”
几天后,还真有好消息。
某大佬的得意门生,听说了案子很感兴趣,看来早关注过,案情一清二楚。
丁一喜滋滋的,已经加上微信了,约了面谈,对方想看看文件再说。
莫言一问这位门生也就不到三十,今年刚回国,还转行了,没放心上,好在“大佬”有重量——是他失败过的,活教材、J大附五院前院长窦红书院士。
体现太大未必是好事儿……不知道这位有多得意。
“……还是数院一个老乡师兄搭线的,他导老把人挂嘴边,J大本来有鄙视链嘛哈哈哈,可当年为了争这师兄,他导跟窦老太太都骂起来了……”
周五下午,去J大路上丁一负责开车,莫言坐副驾上看材料,顺便听他介绍。
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高校不比社会温和,包括并不限于本科瞧不上研究生,本部的瞧不上外部,王牌专业瞧不上其他。
他起初听人折腾,只以为心挺傲,越到后来越觉得是个奇葩。
据说是读临八的同时辅修了个数学——
辅修?他学习目的性很强,数学这种只为高考而学的玩意儿早回归原始状态,听人学位都没到手,没明白牛点在哪儿。
“……没拿到学位好像是因为临床课太满,考试时间冲突了……”
丁一仿佛会读心术,当即表示数院全是竞赛大神,他老乡当年也是某市理科状元,去了就被教做人,可这位师兄只去过几节课,教授代课找他,搞课题也找他,因为对方“至少到了博士水平”。
发现人当年也是L省的理科状元,除了语文扣了点儿分,近满分选手,那干嘛那么想不通去学医呀!光明正大地撺掇人转院儿。
给他当时刚勾搭上的博导窦老太太气的。
人搞精神病学的,骂人很有一套,说老头儿有病要治,别来沾边儿!
对方搞逻辑的,立刻抖着手,指人你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你这就是病,跟你学了也得得病!
俩骂完互生闷气,最后还是这师兄蹦出来,婉拒了“前途光明”的数院儿,继续扑向了精神病的怀抱。
老太太对得起他,手把手育苗,临八最薄弱的科研没有遗漏。人也争气,SCI就不说了,Nature在手,风风光光毕了业。老太太底气壮极了,没事儿跟老头显摆,说人要来附院上班儿,有病去找他治。
——到这里莫言都只觉得有病的是这俩老头老太。
这位仁兄的理想似乎极为混乱,据说才上了一个月班儿就撂挑子了,决定去研究人类。
“学医还不算研究人类?”
老太太也傻眼了。
可那就得问他们聊什么了,丁一说,反正倒回去看是辞了,没几个月又捡起新学科,申请去了Y国。
这一折腾又是好几年,拿了个新学位,决定去试试教育——回了J大教书,研究了个交叉学科。
莫言顿了两秒,从文件里抬头,“你确定找他不是帮倒忙?”
丁一郑重点头:“……据说对他就跟亲生的差不多,这也没气多久。”
“……”
“特别精力狂人,出国期间还翻译了两本儿小说,俩什么语来着……”
“……”
“那他是怎么……”他收起材料,“哦,车就停这儿吧。”
说约个茶室,对方却要在三教,外校车进不去,门口又不让停,丁一兴冲冲地差点儿错过,急刹一脚。
叮——
“师兄到了,我先给他说一声哈。您刚说什么?”
“没什么。”
……也许又想学法律,或也想研究人类吧。莫言想。
能办事儿就行,倒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个奇葩为什么答应。
正值暑假,J城几乎五米一旅行团,J大就是著名打卡景点之一,一路闹闹腾腾。
丁一腰板儿挺直了,想摆出东道主的架势,然而领导轻车熟路堪比本校生,进门就拐进了最近的那条路。
他没忍住问:“莫律师,您常来啊?”
“很多年没来了。”
“哦哦,读书的时候吧?您记性真好!”
莫言没作声。
J大和M大相距不远,都会慕名来看。不过他没那么闲,上课之余还得打工,期间要实习,很快又要司考了。
来的时候也只是匆匆走过。
葱葱郁郁的行道树,打打闹闹的小情侣,砰砰嗙嗙的篮球声,不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社团一涌而过,路过叶子都要卷走两片——全世界的大学大抵都一个样。
不值得再来了。
转眼那少年长大,树下走的已是一个衬衣西裤、目不斜视的中年男人,夏日光斑点点,不时有女生路过,又嘻嘻哈哈地扭头看过来。
丁一投以友好的微笑。
对方的目光却没因为他的友好有丝毫变化。
不就看我嘛?他视线几个来回,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打量隔壁,我俩穿同款啊!
就是比我高点儿瘦点儿。
莫言:“?”
不对,领导那衬衣材料好像精致点儿,熨得好像也要舒展点儿,领导解了两粒扣,好像也比我随意点儿,领导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还是比我帅点儿,卷起袖子的小臂肌肉好像也比我结实点儿,领导戴那表……
“看什么看。”
“……热,”丁一拎包的手不经心捋起袖口,又爬上去解了两粒扣:“真热啊……莫律师,您一般都在哪儿买衣服呀?”
“……”
莫言无语,“心思放正事儿上,成了送你套。”
几分钟后,两人雄赳赳气昂昂(主要是腿短微胖的丁一)爬坡上坎,丁一说,“3054,拐角第三间……”
一层层上楼梯,一间间路过教室,还有不少人留校自习。有的听见动静看出来,也有人两耳不闻书外事。
莫言一瞥而过,先一步数着教室,停在一道后门。
门开着。
第一眼,教室没人,高楼通风,大概远处有个球场,隐约送来了哗地胜利欢呼声。
他眨了下眼,微扬的窗帘边原来贴着个背影。
浅米衬衫,浅蓝牛仔裤,淡得像块要随风飞走的帘子——几乎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该不会在研究跳楼吧?
冒出这念头,他用眼神示意后来的丁一:就他?
丁一确定教室没错。然而接触到领导的眼神,油然升起这姿势太危险的联想——别把人吓掉下去了。蹑手蹑脚走进去,做贼似的叫了声:“师兄?”
好像没听见。
“咳。”
莫言大了点儿声儿:“你好。”
忘了问名字,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丁一也没个眼力劲儿。
对方却是听见了,脊背很突兀地直了直。
“您好,是纪师兄吧?”丁一小步上前,灵活得像颗滚动的球:“我是跟您联系过的丁一,法学院的,我们是为……”
这么看管益有病也不是不可能,并不是看起来正常就正常——莫言趁机反省了自己的刻板印象:按事先勾勒出的这位仁兄,那至少也得是个爆炸头络腮胡,冬天穿人字拖,夏天穿大棉袄的——
时间咔嚓,咔嚓。
脑内凝结成冰。
随着那颗脑袋转过来,衬衣领上唇、鼻、眼归位,那冰面咔咔咔咔裂缝,而后轰然一炸。
再次回了他一声无比巨大的“我艹”。
有很夸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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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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