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壶带来的和谐气氛，像一层脆弱的糖衣，甜腻却不堪一击。
第二天清晨，当沈清弧还沉浸在发现重要物证的兴奋中，拿着软布和纯净水，准备小心翼翼地给那把壶做一次基础的表面清洁时，林听晚带着一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提着精密仪器箱的男人走进了工作室。
“沈老师，这位是王工，来自德恺精密检测中心。”林听晚的语气公事公办，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我请他过来，对这把紫砂壶进行成分分析和年代精确测定，建立完整的科学档案。”
沈清弧擦拭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看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王工，又看向林听晚，眉头蹙起：“成分分析？精确测定？林总，你想对它做什么？”
“这是必要的流程。”林听晚似乎没察觉到沈清弧的不悦，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科学数据能为‘竹音阁’的存在和苏婉音的身份提供最权威的佐证。而且，这些数据对未来可能的商业开发、比如你提到的‘竹音书房’的展陈，至关重要。”
“商业开发？”沈清弧的声音冷了下来，她放下手中的软布，像护崽一样下意识地挡在了那把壶前面，“林听晚，在你眼里，这把壶，这段历史，就只是一堆待分析的数据和商业开发的筹码吗？它是活生生的见证！是苏婉音存在过的痕迹！你把它拆解成分子式，还有什么意思？”
王工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林听晚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耐心：“沈老师，我理解你的情感诉求。但情感不能代替事实。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链。这只是非破坏性检测，不会损坏它本身。”
“不会损坏？”沈清弧指着王工带来的箱子，“那些射线，那些光谱，你怎么知道不会对百年前的泥料产生我们看不见的影响？文物是有生命的，它经不起你们这种‘科学’的折腾！它最需要的是被理解，被感受，而不是被解剖！”
“不被‘解剖’，如何‘理解’？”林听晚的反驳尖锐起来，“靠猜测吗？靠你所谓的‘直觉’和‘感受’？沈老师，我们是来做研究，不是来搞文物崇拜的！”
“文物崇拜？在你眼里，尊重历史、珍视情感就是崇拜？”沈清弧气得胸口起伏，“林听晚，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的世界里是不是除了冷冰冰的数据和利益，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林听晚一直试图掩盖的某处柔软。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颌线绷紧。
“我的世界如何，不劳沈老师费心。”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但这件事，必须按科学规范的流程来。这是确保项目严谨性的基础。王工，开始工作。”
“不行！”沈清弧寸步不让，“只要这把壶在我的工作室里，我就不允许任何人用那些仪器对着它！”
空气仿佛被点燃了，比上一次的冲突更加激烈，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价值观的根本对立。
王工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位气场强大的女士，进退两难。
林听晚紧紧盯着沈清弧，眼神里有失望，有不解，更有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愠怒。半晌，她忽然上前一步，动作迅速地，但依旧小心地用旧报纸重新将那把紫砂壶包裹起来，拿在手中。
“既然无法达成共识，那么，作为项目的委托方和这件物品的发现者及购买者，我有权决定它的处理方式。”
林听晚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后续的检测工作，我会另行安排。打扰了，沈老师。”
说完，她拿着壶，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决绝而冰冷。
王工看了看离开的林听晚，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眼圈微微发红的沈清弧，低声道了句“抱歉”，也赶紧跟着离开了。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沈清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刚才激烈的争吵还在耳边回响，林听晚最后那冰冷而疏离的眼神，像一把小刀，在她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以为紫砂壶的发现是一个转机，却没想到，它反而成了引爆更大矛盾的导火索。
“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夺走它……”
一种混合着失望、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林听晚好好商量，她未必不能接受一些无损的检测。
但林听晚那副“我必须这么做，无需向你解释”的姿态，彻底伤了她的心。
她颓然地坐倒在旧沙发里，把脸埋进掌心。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难道真的是我太固执了吗？太感情用事了吗？”
她不禁开始自我怀疑。但在她的认知里，对待文物，尤其是承载着如此深刻情感的文物，本就该怀有敬畏之心，而不是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物件”去剖析。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在了书架最高层，那个装着外婆笔记的木匣子上。
她搬来梯子，将木匣取了下来。
拂去表面的灰尘，打开盖子，里面是外婆工整而娟秀的字迹。
她不是要找关于“竹音阁”的直接线索，只是想从外婆的文字里，寻找一丝慰藉和力量，确认自己所坚持的道路，并非毫无意义。
她随意地翻看着，看着外婆记录下的修复心得、生活琐事、还有对一些老物件的感慨。忽然，她的目光被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泛黄的、裁剪下来的旧报纸碎片吸引了。
那是一则很短的社会新闻，标题是：《女子实业：苏氏婉音接掌“竹音阁”，倡办女学传佳话》。
内容很短，大意是赞扬苏婉音女士在接手“竹音阁”后，不仅经营有方，更利用其场所，倡办女子识字班，传授算学和基本商务知识，帮助一些家境困难的女子谋求自立之路。
沈清弧的心脏猛地一跳！
女子识字班！算学！商务知识！
这完全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竹音阁”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风雅场所，苏婉音也绝不是一个只会伤春悲秋的闺阁女子！她是一个有见识、有魄力、有社会责任感的女实业家、教育家！
这个发现让沈清弧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她之前所有的“直觉”和“假设”，在这则不起眼的旧闻面前，得到了有力的支撑。林听晚所追求的“确凿证据”，这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可是……告诉她吗？
沈清弧看着这张泛黄的剪报，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经历那样激烈的争吵，林听晚还强行带走了紫砂壶……现在去告诉她这个发现，感觉像是在示弱，又像是……不甘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剪报收好，决定暂时不告诉林听晚。她要找到更多的证据，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用事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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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林听晚抱着那把紫砂壶，回到了自己冰冷空旷的公寓。
她没有立刻联系检测机构，而是将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凝视着它。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室内却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壶静静地立在那里，旧报纸半开着，露出温润的壶身和那行刻字。它不说话，却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她。
“我真的做错了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回想起沈清弧激动的神情，那里面不仅仅是对文物处置方式的分歧，更像是一种……被伤害的信任。她想起沈清弧说她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和利益。
“难道在我心里，这把壶真的只是一个‘物件’吗？”
林听晚扪心自问。当她发现它时，那种跨越时空的震撼与共鸣是真实存在的。
可为什么一回到熟悉的工作模式，她就立刻切换到了最理性、最“高效”的思维？
是因为害怕吗？害怕这种无法用数据衡量的情感会扰乱她一贯的节奏？害怕承认沈清弧那种“不科学”的方法，有时候真的能触及问题的核心？
沈清弧护在壶前的样子，失望又倔强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发现，比起项目进展受阻，沈清弧对她的失望，更让她感到……难受。
这是一种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情绪。
她起身，走到茶几前，第一次没有戴手套，直接用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壶身。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竹影摇风，清音入梦……” 她低声念着刻字。
百年前的苏婉音，在定制这把壶时，怀着怎样的心情？
她是否也曾像今天的沈清弧一样，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而与人据理力争？
林听晚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执着于探寻历史的“真相”，却似乎忽略了历史中“人”的温度。而沈清弧，恰恰是那个能触摸到这种温度的人。
她看着这把壶，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处事方式，产生了深刻的动摇。那道由理性构筑的坚固壁垒上，裂痕正在扩大，有微光从裂缝中透进来，照亮了一些她从未审视过的角落。
今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漫长。
裂痕已然存在，但微光，也并未完全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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