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昨夜开始缠上青川镇的。
陆时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看着窗外的雨丝被风揉成一片濛濛的白,把黛瓦白墙的老房子晕成了宣纸上洇开的墨痕。车窗外掠过的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光,偶尔有穿蓝布衫的老人撑着雨伞走过,伞沿垂落的雨珠滴在巷口的青苔上,溅起极小的水花——这是他在城市里见不到的景致,也是他此行来青川镇的缘由。
作为一名卡在“瓶颈期”的室内设计师,陆时已经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现代简约风”图纸发呆了半个月。客户要的是“有温度的设计”,可他翻遍了所有资料库,看到的全是冰冷的线条和标准化的家具模块。直到上周在旧书市场淘到一本泛黄的《江南古镇非遗图鉴》,扉页上那幅“青川镇拾光檐”的黑白照片突然撞进眼里:老房子的木窗棂雕着缠枝莲纹,檐下挂着串风干的莲蓬,门帘是苏绣的青竹图样,连门口的石阶上都摆着个青瓷小花盆——那股子藏在时光里的温润劲儿,正是他要找的“温度”。
大巴车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停稳,陆时拎着行李箱跳下车,雨丝立刻扑到脸上,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与凉意。他撑开伞,低头看了眼手机里存的地址:青川镇东巷十七号,拾光檐。
东巷藏在镇中心的老街区里,得穿过好几条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巷子才能到。陆时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石板缝隙,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混着雨打在瓦檐上的“滴答”声,倒像是某种轻快的调子。巷子两侧的老房子大多挂着“非遗体验”的木牌,有的门里飘出松木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木雕师傅在磨工具,有的窗内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墨香还是草木香的味道,让他紧绷了半个月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
走了约莫十分钟,眼前的巷子突然宽了些,尽头出现一座和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老房子。
那就是拾光檐。
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门口两侧的木柱上刻着副浅浮雕的对联,上联是“拾得时光藏木里”,下联是“檐承烟雨绣江南”,字是阴刻的,边缘被岁月磨得有些圆润,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雅致。门上的铜环是梅花形状,铜色已经发暗,却擦得锃亮,显然常有人触碰。门帘果然是苏绣的青竹,雨丝打在帘面上,把竹叶绿得更鲜活,连竹节上的纹理都绣得根根分明。
陆时站在门口顿了顿,正想抬手叩门,却听见院里传来“叮叮”的轻响,像是凿子敲在木头上的声音,清清爽爽的,裹着雨意飘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角落里种着一丛芭蕉,雨打在宽大的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中间摆着张旧木桌,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前,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件木雕工具,低头专注地打磨着什么。
陆时的脚步下意识放轻了。
男人穿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他的头发不算长,额前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被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偶尔会透过云层的缝隙漏下来,落在他握着工具的手上——那是双很好看的手,指骨分明,指尖带着点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薄茧,却不粗糙,打磨木头时的动作又轻又稳,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木雕的纹路里。
桌上摆着的是块半成型的木窗棂,看样式和门口对联的缠枝莲纹很像,只是还没完工,莲瓣的边缘还带着些未打磨的毛边。男人手里的凿子轻轻落下,“叮”的一声,一小片木屑飘落在桌上,带着新鲜的松木香气,混着雨里的草木香,漫进陆时的鼻腔。
“请问……这里是拾光檐吗?”陆时轻声开口,怕打扰了对方的专注。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把手里的凿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张很干净的脸,轮廓不算凌厉,眉眼间带着种温润的沉静,像是被青川镇的烟雨泡软了似的。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却不刺眼,像午后晒在木头上的阳光,暖得很柔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轻轻扫过陆时手里的行李箱和伞上的水珠,然后才点了点头,声音比陆时想象中要低些,带着点松木香似的质感:“是。住店?”
“对,我提前在网上订过房间,我叫陆时。”陆时赶紧点头,把湿漉漉的伞收起来,靠在门帘旁的墙角,“刚才没好意思打扰你,看你在忙。”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的窗棂,指尖轻轻碰了碰莲瓣的纹路,语气很淡:“老房子的窗棂松了,修修。”他说着站起身,走到陆时面前,比陆时想象中要高些,大概一米八五左右,站在狭窄的屋檐下,却不显得压迫,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稳重感,“我叫慕容砚,是这里的老板。”
“慕容砚?”陆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和眼前的人很配——像块被时光打磨过的墨砚,沉静又有底蕴。他笑了笑,伸手想递名片,才想起自己出门急,把名片落在了电脑包里,只好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抱歉,我没带名片。我是做室内设计的,这次来青川镇,主要是想找些传统元素的灵感,看了你家名宿的照片,觉得特别对胃口。”
慕容砚没在意他没递名片的事,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房间给你留了二楼的‘听竹’,能看见巷子里的景。先把行李放上去,我给你倒杯姜茶,雨天凉。”
陆时赶紧跟上,走进屋里才发现,拾光檐的内部比照片上还要精致。
客厅的屋顶是老式的梁架结构,木梁上雕着简单的云纹,没有刷油漆,保留着木头本身的纹理和颜色。靠墙摆着个旧书柜,里面除了书,还摆着些小巧的木雕摆件——有衔着莲子的鸳鸯,有盘在竹枝上的松鼠,还有个巴掌大的小亭子,连亭子里的石桌石凳都雕得清清楚楚。沙发是深棕色的实木款,铺着块苏绣的靠垫,绣的是青川镇的雨景,针脚细密得能看清雨丝的走向。茶几是块整木做的,上面摆着套青瓷茶具,茶杯的杯身上有淡淡的冰裂纹,倒像是有年头的老物件。
最让陆时惊喜的是客厅的隔断,不是现代的玻璃或屏风,而是一面半人高的木雕矮墙,雕的是“岁寒三友”——松枝苍劲,竹节挺拔,梅枝上还挂着个小小的木雕鸟窝,窝里有只闭着眼睛的小鸟,雕得活灵活现。他忍不住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翅膀,木头的触感温润光滑,带着点细微的纹路,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喜欢木雕?”慕容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手里端着个青瓷杯,杯里飘着几片姜黄的姜片,热气氤氲着,带着淡淡的姜香。
陆时赶紧站起来,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温温的刚好不烫口:“挺喜欢的,尤其是这种有细节的。这是你雕的吗?”
“嗯。”慕容砚点头,指了指隔断上的梅枝,“去年冬天雕的,闲着没事做。”
“闲着没事就能雕这么好?”陆时有点惊讶,他见过不少木雕工艺品,大多是流水线生产的,像这种带着灵气的手工雕件,很少见,“你学过木雕?”
慕容砚没直接回答,只是转身往楼梯口走:“房间在二楼,我带你上去。”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木质楼梯上,几乎没什么声音。陆时跟在后面,看着他浅灰色的衬衫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心里的好奇又多了几分——这个叫慕容砚的老板,好像比他想象中还要神秘。
二楼的走廊铺着浅棕色的木地板,踩上去软软的,不会发出声响。走廊两侧的墙上挂着些装裱好的苏绣小品,有花鸟,有山水,还有幅是绣的青川镇的星空,黑色的底布上,用银线绣出星星,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格外好看。
“听竹”房在走廊的尽头,慕容砚拿出钥匙开门,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木雕挂坠,是片松针的形状,雕得很精致。他把钥匙递给陆时:“里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缺什么再跟我说。窗户边有张书桌,你要是画图,光线应该够。”
陆时接过钥匙,推开门走进房间。
房间比他预期的要大些,靠窗的位置确实摆着张实木书桌,桌上放着盏青瓷台灯,灯座是莲花形状的。床是老式的架子床,床楣上雕着缠枝莲纹,和门口的对联纹样呼应,床品是浅青色的棉麻材质,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最让他喜欢的是床头的木雕——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一整块木头雕成的床头板,上面雕着幅“雨打芭蕉”,芭蕉叶的纹路、雨滴的形状都雕得栩栩如生,连叶片边缘被雨打弯的弧度都很真实。
“这床头……也是你雕的?”陆时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木雕的芭蕉叶,触感和楼下的隔断一样温润。
“嗯。”慕容砚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目光扫过陆时手里还没喝完的姜茶,“姜茶趁热喝,别凉了。楼下客厅有热水,随时能续。”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是听见什么动静,不用怕,老房子难免有声音。”
陆时愣了一下,刚想追问“什么动静”,慕容砚已经转身走了,走廊里很快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依旧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陆时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走到窗边坐下。窗外就是东巷的景色,雨还在下,青石板路上偶尔有行人走过,撑着各色的伞,像一朵朵移动的花。远处传来隐约的评弹声,吴侬软语混着琵琶的调子,慢悠悠地飘过来,让人心里暖暖的。
他喝了口姜茶,姜香混着茶香在嘴里散开,驱散了身上的凉意。目光落在床头的木雕芭蕉上,又想起慕容砚刚才专注打磨窗棂的样子,还有他指尖的薄茧、身上的松木香——这个拾光檐,这个叫慕容砚的老板,好像藏着很多故事。
陆时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落在纸上,先画了门口那副木雕对联,又画了客厅里的“岁寒三友”隔断。画到一半,他突然停住笔,想起慕容砚转身时,衬衫领口露出的那一点皮肤,还有他低头打磨木头时,额前垂落的碎发——或许,这次青川镇之行,他能找到的不只是设计灵感。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窗棂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陆时把速写本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又摸了摸那木雕芭蕉叶。指尖划过叶片的纹路时,他好像隐约感觉到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像极了刚才慕容砚递给他姜茶时的温度。
他笑了笑,把姜茶喝完,决定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好好逛逛这个藏着故事的青川镇,好好认识一下那位神秘的名宿老板。
而此刻的楼下客厅,慕容砚又坐回了那张旧木桌前,手里拿着刚才没打磨完的窗棂。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莲瓣的纹路,左手虎口处,一个淡褐色的、类似木雕纹样的胎记,在灯光下极轻微地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样。窗外的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袖口上,他却像是没察觉,只是目光轻轻投向二楼的方向,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青川镇的烟雨,濛濛的,却又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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