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不知何时歇了,云层被风揉开些缝隙,漏下几缕浅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听竹”房的窗棂。
陆时是被窗外的鸟雀声吵醒的。他翻了个身,睁开眼时,正好看见阳光落在床头的木雕芭蕉上——那片昨天摸过的芭蕉叶,此刻竟像是被镀了层薄金,叶脉的纹路在光线下纤毫毕现,连叶尖那点刻意雕出的“雨滴”,都泛着细碎的光。他揉了揉眼睛,疑心是刚睡醒的错觉,撑着身子坐起来,凑近了去看。
木雕床头板是整块老松木做的,颜色偏深,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陆时的指尖轻轻落在芭蕉叶的纹路里,木头的触感比昨天更清晰些,像是还留着阳光的温度。他顺着叶脉往下摸,摸到叶片与枝桠衔接的地方时,指尖突然顿住——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纹路,不是雕刻出来的,倒像是木头本身的纹理,却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透着点淡青色的微光,像清晨草叶上没干的露水。
“奇怪。”陆时低声嘀咕了一句,把手指挪开,再看那道纹路时,微光又消失了,只剩下深褐色的木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他以为是光线角度的问题,调整了姿势再看,纹路依旧是普通的样子,连刚才那点淡青色的影子都没留下,仿佛只是他指尖的错觉。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还湿着,倒映着两旁的黛瓦白墙,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不远处的早点摊还没撤,蒸笼里飘出的白汽裹着包子的香气,慢悠悠地飘过来;有穿校服的小孩背着书包跑过,手里拿着根糖画,糖丝在阳光下闪着亮,引得巷口的猫跟着跑了两步。
陆时靠在窗沿上,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这股子烟火气冲散了。他拿出速写本,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想把刚才看到的木雕芭蕉画下来。笔尖落在纸上时,他却突然想起慕容砚昨天的样子——那个男人低头打磨窗棂时,额前的碎发被阳光照得透明,指尖握着凿子的动作又轻又稳,连落下的木屑都像是有章法。
“到底是做什么的呢?”陆时对着速写本上刚画了一半的芭蕉叶发呆,“只是名宿老板,怎么会雕这么好的木头?”
他想着,干脆放下笔,决定去楼下看看。
客厅里没人,只有老式挂钟的指针在“滴答”地走,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桌上的木雕窗棂还放在原地,旁边摆着几样磨得发亮的工具,有凿子、刻刀,还有个小小的刨子,木柄上能看出常年握过的痕迹。陆时走过去,轻轻拿起那把刻刀,刀身很薄,刀刃却很锋利,在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这显然不是市面上随便能买到的普通工具,更像是定制的。
他正想把刻刀放回去,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在搬东西。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慕容砚在搬一个旧木架子,架子上摆着些大小不一的木盒,看样式像是装木雕工具的。男人穿着件浅白色的T恤,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上沾了点木屑,却一点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手工匠人的踏实感。
“醒了?”慕容砚看见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额角沁出点薄汗,随手用手背擦了擦,“楼下有粥,在保温桶里,是镇上张婶送的,你可以盛一碗。”
“好,谢谢。”陆时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些木盒上,“这些是你的工具?”
“嗯。”慕容砚把木架子放稳,伸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有些是我父亲留下的,用着顺手。”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珍视,像是在说什么宝贝。
陆时没再多问,怕显得太好奇。他去厨房盛了碗粥,是江南常见的红豆粥,熬得很稠,红豆都煮烂了,入口是甜甜的暖意。他坐在桌边喝粥时,慕容砚已经回了院子,继续整理那些木盒,偶尔传来“咔嗒”的声响,像是在检查工具,清清爽爽的,和这午后的时光很配。
整个下午,陆时都在镇子里逛。他去了昨天路过的苏绣坊,坊里的老板娘很热情,拿了好些绣品给她看,有绣着花鸟的手帕,有绣着山水的挂毯,还有件未完成的绣品,绷在绣架上,针脚细密得让人惊叹。老板娘说,这些都是手工绣的,最快的绣娘绣一块手帕也要半个月,“现在愿意学这个的年轻人少咯,都觉得太慢。”
陆时听着,心里有点感慨。他在城市里做设计,讲究的是“效率”“标准化”,很少有人会花半个月去做一件“不赚钱”的事。可看着那些绣品上鲜活的图案,他突然觉得,正是这份“慢”,才让这些东西有了温度。
他还去了巷尾的一家木雕店,店里摆着不少木雕摆件,大多是些常见的花鸟鱼虫,样式不算特别。店主是个中年男人,说自己学了十年木雕,“比不得以前的老匠人,只能雕些简单的。”陆时想起慕容砚的木雕,忍不住问:“您知道拾光檐的慕容砚吗?他的木雕好像很厉害。”
店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说小砚啊?他可是咱们青川镇的能人!他父亲以前是镇上最有名的木雕师傅,专做古木雕修复,小砚从小跟着学,手艺比他父亲还巧呢!只是这几年他不怎么对外做活了,就守着那家名宿。”
陆时心里的疑惑更重了——原来慕容砚真的是木雕世家,可他为什么不做木雕生意,反而开了家名宿?
等他逛回拾光檐时,天已经擦黑了。慕容砚正在厨房做饭,锅里飘出的香气混着松木香,漫满了整个屋子。陆时走进厨房,看见男人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动作很熟练,锅里炒的是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
“逛完了?”慕容砚头也没回,声音透过炒菜的“滋滋”声传过来,“洗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好。”陆时应着,走到水池边洗手。厨房的装修很简单,却是他喜欢的样子——橱柜是实木的,柜门把手是木雕的圆形纹样;墙上挂着个青瓷的油壶,壶身上画着简单的兰草;连抹布都挂在一个木雕的小钩子上,钩子雕成了莲蓬的形状,很别致。
晚饭很简单,两菜一汤,青菜、红烧肉,还有一碗番茄蛋汤。红烧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带着点甜口,是江南的做法;青菜很新鲜,脆嫩爽口。陆时吃得很满足,连吃了两碗饭,慕容砚看着他,嘴角好像轻轻勾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却让陆时觉得,这个沉默的老板,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近。
饭后,陆时主动提出洗碗,慕容砚没拒绝,只是把围裙递给了他。围裙是棉麻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很细,应该是手工绣的。陆时系着围裙站在水池边,听着慕容砚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的声音,心里突然觉得很安稳,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洗完碗,陆时回到二楼房间。夜已经深了,巷子里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远处人家的狗吠。他洗漱完,躺在床上,翻了会儿白天画的速写,困意慢慢涌上来。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声响——
“叮。”
很轻,像是凿子敲在木头上的声音,从床头的方向传来。
陆时一下子清醒了。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叮……叮……”
节奏很慢,一下一下的,像是有人在很轻地打磨木头。可这时候已经快 midnight了,慕容砚应该早就睡了,而且他的房间在二楼,楼下的动静怎么会这么清晰?
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的小灯。灯光下,床头的木雕芭蕉静静地摆在那里,没有任何异样,刚才那道泛着微光的纹路也没出现。他凑近了去听,那“叮叮”声还在继续,好像就来自木雕内部,又像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模糊不清的,却很有规律。
陆时心里有点发毛,却又忍不住好奇。他想起昨天慕容砚说的“晚上要是听见什么动静,不用怕,老房子难免有声音”,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可老房子的动静,怎么会是凿木声?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楼去看看。轻轻推开房门,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梯口的小夜灯亮着,发出微弱的光。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落在桌上的木雕窗棂上,泛着淡淡的光。
“有人吗?”陆时轻声喊了一句,没有回应。慕容砚的房间应该在一楼的另一边,门关着,没有灯光,像是已经睡了。
他走到客厅中央,仔细听着,却没再听见那“叮叮”的凿木声。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觉?他皱了皱眉,正想上楼,目光却落在了那张旧木桌上——白天放在桌上的木雕窗棂,好像和下午不一样了。
他走过去,借着月光仔细看。窗棂上的缠枝莲纹,下午还没雕完的那片花瓣,此刻竟然已经雕好了!花瓣的边缘打磨得很光滑,纹路清晰,和其他已经完成的部分完美衔接,看不出一点破绽。
陆时心里一惊——他下午逛回来的时候,明明看见那片花瓣还没雕完,慕容砚晚上一直在做饭、收拾,根本没来得及碰工具,这花瓣是谁雕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么。陆时赶紧转过身,看见慕容砚穿着件深色的睡衣,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手电筒,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却又很清醒。
“怎么还没睡?”慕容砚的声音比白天更低些,带着点沙哑,“在看什么?”
“我……”陆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指了指桌上的窗棂,“这花瓣,好像比下午雕完了。”
慕容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下午睡前雕的,忘了告诉你。”
“睡前?”陆时愣了一下,“可我刚才在楼上,听见好像有凿木声……”
慕容砚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脸上,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老房子的木头会热胀冷缩,有时候会发出点声音,像凿木头似的。你别多想,早点上楼睡吧,明天还要逛呢。”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可陆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还想再问,慕容砚已经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工具,放进旁边的木盒里,动作很轻,像是在处理什么易碎的宝贝。
“上去吧。”慕容砚把木盒盖好,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陆时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再追问下去。
“好。”陆时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慕容砚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那片雕好的窗棂,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左手虎口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
回到房间,陆时躺在床上,却没了睡意。他看着床头的木雕芭蕉,想起刚才慕容砚的话,又想起那片突然雕好的花瓣,心里的疑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这拾光檐里,好像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个沉默寡言的慕容砚,就是这些秘密的守护者。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终于有了点困意。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那声轻微的“叮”——这一次,他很确定,声音就是来自床头的木雕。他闭着眼睛,心里默默想着:明天,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楼下的客厅里,慕容砚还没睡。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片木雕窗棂,指尖轻轻划过花瓣的纹路。左手虎口处,那个淡褐色的木雕纹样胎记,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金色微光,和窗棂上的缠枝莲纹,隐隐呼应着。他抬头看向二楼的方向,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夜很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偶尔传来的、极轻的凿木声,在拾光檐里,悄悄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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