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丁零。
一朵硕大的玉蕊花撞上额头,细密的蕊丝一抖,撑开如伞,随后滚落下去。
赵颜睁开眼睛,只觉四肢僵麻——自己竟被反手牢牢绑住,动弹不得!
抬头望去,树冠遮天蔽日,高可及云。
风吹起满地落英,银铃碎响,蓬松雪球样的玉蕊花层层叠叠,已没过小腿。手腕被死死勒住,皮肤贴着粗糙的树皮。
头顶的花雨看似轻软,却密密层层,漫天坠落。
一只白蝶落在花上,瞬间融化成了一片水。
空寂无人的野山坡顶,花朵砌成的坟茔愈来愈高。
“莫非成了这世间头一个……被花淹死的人?”
半空中的浅粉蕊丝飘飘荡荡,和那女子的漆黑发丝重叠。恍惚间,回到五日前。
赵颜背着水囊,转过古松,穿过迷雾,循着一道山泉往深处去。腐叶间有一物在晨光中一闪——原来是一条嵌翠腰绦。
前方应是敬月潭了。复行数步,矮树上挂着一袭茜色帔子。
……啊,难道有娘子在此戏水?
赵颜霎时红了脸,回身往山下走。
一声惊恐的呼喊刺破寂静,拽住了他的脚步。
有人遇险?赵颜疾奔入密林。
青苔湿滑,小径幽曲,一汪青绿水潭跃然眼前。
一片漆黑的长发浸在泉水里,莹白的手腕抚弄发丝。
赵颜霍然背过身去:“小人冒失,还望恕罪。方才听见这边有声响……不知小娘子可安好?”
“妾身方才被虫豸惊到,无甚大碍,让郎君见笑了。”嗓音温婉动人,女子起身,盈盈一拜。
女子自名沈观月,是来敬月寺小住的香客。赵颜原是来此取水煎茶,不便久留,先行下山。
傍晚时分,果然在寺中重遇沈观月。可奇怪的是,遍寻不见主人管辂。
黄昏满地碎金中,列座有远行的旅人,有祈福的香客,有借住的读书人。
有人炙烤茶饼,捣成碎末,投入沸釜。茶末与姜葱橘皮翻涌。
士族子弟模样的许郎屈膝坐在蒲席上,外袍的下摆随意垂在席边,指尖摩挲着盏沿的细纹:“暑热难当,在下说个传闻,与诸位消暑……”
……听毕,丰神俊朗的张生捶胸顿足:“真真羡煞我也!若那鬼怪有赵君一半风姿,纵是只有春风一度,我亦无悔!”他凝望一眼赵颜,语带深意:“这一来倒更觉热了,可得再讲个令人心寒的故事来,不然我今夜思而不得,怕是彻夜难眠了!”
许郎一时苦思不出。沈观月含笑接话:“妾身这里,倒有一个。”
暮色四合,温婉嗓音勾勒出一个妙曼女子身影——
“有女名桂轮,善歌律,尤善《子夜吴歌》,技惊四座。桂轮与表妹雁回一同长大,如胶似漆。可忽有一日……雁回杀了桂轮!”
听者大惊:“怎会如此?”
“……桂轮的身后伸出一双手,发力一搡——水中挣扎沉浮时,雁回在岸上的目光,比幽幽潭水更冷,更浑浊。
桂轮在府中昏迷数日后醒来,乍听见门客拼死送来消息:桂氏被揭发交通内外,图谋不轨!
她拖着病躯急奔入内室,撞见夫君在与人欢好——不是别人,正是雁回。夫君惊慌过后,反倒痛骂桂轮已与人有染!
桂轮出声辩解,却无声无息——她、她竟哑了!
短短数日,桂轮一家便从吴郡望族沦为阶下囚徒。如今乱世争雄,主公竟借一纸密告,清洗士族!
所谓叛主,是雁回精心的构陷。
为什么?为什么?
父母斩首,男丁下狱,女眷充没。在流放途中,桂轮被磋磨致死。冻裂的脚后跟,在雪地留下红色印记,感受不到身上的重重鞭打……终于,解脱了……
眼帘沉沉地闭上,被人推了推,‘散席了。’
鱼龙舞绚丽的尾巴远去。
这是……中秋菊花宴?
桂轮茫然——难道我做了一场梦?
不,不是!痛苦、煎熬、愤恨刻骨铭心,历历在目。是老天有眼,让她复生!
旁人见桂轮发呆,便调笑:‘雁回明日便要到了,定是在想着备什么礼呢?’
片刻后,桂轮缓缓点头:‘对,我要好好备一份大礼。’
上一世,父母死后,雁回探监。桂轮目眦尽裂,扑上去恨不得生咬下她的血肉。
雁回的仆从忙劝她离去,她却笑了:‘我不会走,我要亲眼看着……’
如今,轮到她了。
桂轮睥睨狼狈不堪的雁回,笑了:‘……看着,你如何受罪。’
传来雁回死讯的那天,桂轮在曲风亭轻摇团扇,吟唱着《秋歌》:‘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
余音散在浓香里,婉转动听,在座之人却听不到了。沈观月独自将铜釜中浓稠的茶汤舀入盏中,毫不在意昏倒一地的听众。
外间动静喧哗起来,咚咚咚跑动声中,小沙弥吵嚷:“溪流冲下来一具女尸!”
沈观月仿佛没有听到吵闹。
“桂轮,便是你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沈观月手一抖,唰地转身。
赵颜望着她。他的睫毛像天鹅胸脯下最细软的绒毛,包裹着毫无保留的干净黑眸,“在潭边,发生了什么?”
赵颜想起,当时沈观月身系腰带,地上的腰绦不是她的——还有人在场。
“你竟无事?”沈观月妖异一笑,“她推我入水,便是在敬月潭。我受过的苦,她自然也该受。”
赵颜微微歪着头,十分不解,“她为何这样做?”
“为何?”绛紫长袖无风自起,“这重要吗?在狱中我疯魔似的想知道答案,可后来我不在乎了!是为妒、为利还是误会,知道了又有什么差别?难道为了这些,她就能这般做?我于她,算什么?”语调癫狂如急浪,拍向听者。小火炉上的炙热铜釜,被长袖失手打翻。
赵颜静静聆听,面上既无恐惧,也无厌恶。
铜釜滚地,他起身,拿起帕子浸湿杯中冷透的茶水,递给她。
沈观月没有接。她似乎对滚烫茶汤带来的灼痛浑然未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赵颜——仿佛他才是怪物。“为什么关心我?”
不待他回答,贝齿深深陷进下唇,发狂而狰狞的神色蓦地扭曲,“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她喃喃自语,一个剧颤,如同触电般,尖叫着高高举起匕首:“你知道我是凶手!那就去死吧!!”
升起的月光照在匕首上,迸射出一道凛凛寒光。
屋内又有一道银光如水——是赵颜腰间革带坠着的一面小小的铜镜。
两道银光溢出整间斗室。
光芒褪去,赵颜睁开眼,绿林鸟语,仍置身深山中。一汪清潭,静水流深。
寺庙、女子、众人,全都不见了。
赵颜打满水囊,回到寺中。
禅房内,管辂和一位僧人法雅对坐于几前。
赵颜向法雅施礼,他的发髻侧边垂着两枚小巧银铃,低头时铃舌轻撞,叮当脆响,十分灵动。
“你去哪了?”管辂上下扫视他一眼。
“敬月潭。”
法雅大吃一惊:“沙门没有告诉贵客,那里不能出入吗?”
背景是三国时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潭边怪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