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颜赧颜致歉:“对不起,我曾听说过敬月潭,不知那是禁地。”
法雅扶住他,安抚道:“贫僧并非责怪,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敬月潭三年前发生了怪事——这也是贫僧正想托付给公明君的事。”
他仔细往赵颜脸上身上瞧去,关切道:“小友可有受伤?”
赵颜老老实实回答:“没有。我只是公子的书僮,大师不必如此客气。”
“可有受惊?”
赵颜摇摇头。
管辂冷笑:“谁的胆子也没他大。啧,只怕你那口威震四方的降魔钟砸下去,都听不见他心肝颤一下的响动。”
法雅微笑:“无事就好。”他虽不放心,但有管辂在此,应无大碍。
他心中咯噔一跳,管辂居然问了他去哪里?——这世间竟有管公明不知道的事情?
法雅低眉观鼻,按下不表,缓缓道:“小友有所不知。自三年前,这敬月潭出现迷障:白雾突生,五步不见人影。轻则一天侥幸出来,重则两三天,而且必失魂落魄,需贫僧驱邪方能回复神智。”
“哦?”管辂捻起赵颜递上的茶点,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眼前是个说书人。
法雅知他性情,不以为意,“贫僧腿脚不便,但不得不去查看。不知是何缘故,那里布下了结界。贫僧道行低微,找不到源头,即便诵经清除了迷障,过几日又复原了。”
法雅恳切道:“特请公明君为我解惑。”
面对名满八方的高僧委托,管辂提起酒樽仰头便饮,湿了前襟。丝毫不顾身在佛门清净之地:“若迷障在,可有甚影响?”
法雅思索道:“敬月潭远近闻名。往日有很多人特来此取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影响。”
管辂没有取出耆草,也没有掐指推算,挑眉道:“无需在意。再过一年,自会恢复正常。”
法雅谢过。
“管公果然神通!”
绛色蜀锦深衣缀着织金纱缘下摆轻扫过禅房门槛,一位公子雍容步出,腰间白玉带的蟠螭金饰与双鱼佩相击,尽显中枢权臣的身份。
身后跟着两名持剑侍从。他径自入席,紫绫锦绶垂落于蒲席上,行了一礼:“某乃中常侍陆放,早闻管公盛名,今日巧遇,实乃幸事。”
管辂回礼。
陆放看向末座的赵颜,“这位公子是?”
“仆是公子的书僮赵颜,见过大人。”
陆放神色微诧,这管辂相貌粗野,不修边幅,仪态无状,反倒更像是赵颜的护卫,他朗笑一声,恭维管辂:“管公好福气!身边竟有如此风姿的近侍,端的是令人艳羡。听闻先生已得大道、飞升登仙,今日一见,此等仙福,果非凡人可及!”
陆放正色道:“实不相瞒,某本是为敬月潭而来。传说此水神异:茶叶只需独煮,不加佐料,便能香气自溢!茶汤清冽,回甘无穷。人称其为‘茶魂’!某愿奉黄金五十两,再以珍宝相赠,保先生在吴国内行事无阻。只求解此迷障,也免寺中香火受扰。”话虽谦逊,难掩威势。
“大人美意,草民心领。”管辂屈指轻弹酒杯,淡然一笑:“然迷障与人心执念相关,草民若贸然出手,扰了因果,反生祸端。望大人海涵,静候一年。”
陆放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管公既有顾虑,某不强求。”心中却已烙下此罪,只待惩治。
两人回到厢房,赵颜聊起山上奇遇。
管辂警告地瞥他一眼:“这是她的命数,人各有天命,你少管。”
见管辂不愿多言,赵颜专心投茶。在主人这里,可没有“天机不可泄露”的规矩,纯凭心情。但愿这茶能引起他的兴致,让自己有机会一探桂轮故事的究竟。
茶香透盏而出,连雀儿都飞到窗前叽叽喳喳。管辂来了精神,执杯啜之。
一片嫩绿茶叶在盏中舒展成寸许小舟,转瞬变大。身子随舟浮起,漾入雾霭濛濛的碧水。两岸皆琼林瑶草,清风拂处,五脏六腑似浸甘泉。正欲探看岸景,指腹忽然触到冷硬的杯沿——睁眼见茶盏在案上,那叶仍浮在汤中,蜷曲如舟,似真载过一程。
管辂忍不住拍案叫绝:“妙极!”得知取用的正是敬月潭泉水,他恍然赞叹:“不愧是茶魂。”
他摆摆手:“有意思。那便解开吧。”
法雅依照管辂指引的时辰地点,派人搭好一座山居,与众沙门回到敬月寺檐下静立。
“雅师,马上就到申时了,这天,绝不可能下雨啊!”一僧望着朗朗烈日摇头。
法雅默笑不语。当今世上,卜筮之能,无人能出公明左右。他说的,定错不了。
话音刚落,一道霹雳划破晴空,转瞬间乌云密布,天幕黑沉,大雨倾盆而至。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大喜。若依法雅师所说,申时大雨过后,迷障即破。
暴雨初歇,山边云气如絮。
赵颜正打理蒲团,忽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望去,门外站着个奇特的身影:青绿色的面庞布满绒毛,眼如铜铃,指爪如钩,身上却裹着件短褂。
赵颜施礼,问他何事。
山魈回礼,又向正执茶品茗的管辂作揖,语调怪异:“蒙先生赐新居。舒适干净,远胜从前风餐露宿。特来拜谢。”
管辂道:“敬月寺已与我约定,不阻你修行。切记,不可扰害山民,不然会坏了根基。你安心修炼,一年后自会有机缘。”
山魈伏地叩谢:“我一心向正道修行,就算遇到人迷了路,还会引着他们走出山林,哪里敢害人?先生放心!”
待山魈走后,赵颜好奇发问:“迷障是他干的吗?”
管辂点头:“山魈修行处,会出现迷人心智的雾气。此地有法雅镇守,本无大碍。”
“迷障与人心执念有关,会不会扰了因果?”
“噢那些话啊,”管辂想起来是曾对陆放说过的,长叹一声:“唉,头痛欲裂……可能是反噬的后果。”
赵颜扇小炉子的手悬在半空。他慌忙跑过来,发髻旁的银铃丁零作响“怎么了?”
“我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些?”
赵颜凑近了,极认真地细看。管辂本就是少白头,鬓边两抹雪色。赵颜觉得白发似乎又多了许多,急得泫然欲泣:“可有办法化解?”
管辂将赵颜的担忧尽收眼底,反倒纵声大笑起来,笑罢:“骗你的。什么因果,是我看那小子不顺眼,信口胡诌的。”
赵颜愣住了。半晌,他双眼微红,露出了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太好了……公子没事就好。”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毫无杂质,如释重负的庆幸。
管辂捉弄的笑意顿了顿:“痴奴儿,被人骗了还笑。别再轻信他人。耳根子这么软,遇到我这样的骗子怎么办?”
“公子不是骗子。公子只是爱说笑。从来没有骗过我。”
“是吗?”管辂似笑非笑,晲他一眼。“茶水都要烧干了。”
赵颜跑过去,重新煮了一壶。边投茶边问:“那女子的事情,也和山魈有关吗?”
“非也。”对上赵颜满是疑惑的眼神,管辂拿起茶杵:“那是一缕怨气残留在敬月潭边,恰巧那时迷障升起,便滞留在中心。寻常人走不到中心,便也不会见到。”茶杵伸向赵颜腰间,他革带上悬挂的一支精巧箭簇,被拨弄了一下,激起“铛”的一声极轻的脆响。“可破魔箭在你身上。”
赵颜方才再次上山取了泉水。敬月潭边没有雾气,也不见桂轮:“她如今去哪里了?”
“没有迷障笼罩,怨气自然散了。”
“……她还活着吗?”
“自然早死了。活人哪能留下怨气。”
赵颜的目光惘然,想到什么,眼睛再次亮晶晶:“我想请法雅师超度她。”
“随你。”
赵颜一跃而起,一只敏捷的小鹿奔出门外。
银铃声远去。管辂端起茶盏——即使是法雅师超度也无用。毕竟,她魂魄被锁,注定要在无尽苦海中浮沉,不得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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