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颜自己褪下了裳,伏在庭院的几案上。发髻旁的银铃垂落在耳侧。耳尖红透。
一道威猛的身形如同铁铸,大马金刀地坐着,沉默不语。
良久,管辂缓缓站起,踱步过来,阴影将几案上的年轻身躯完全笼罩。他手里多了一根三尺长的红木戒尺,光滑沉重。那冰凉的触感,让赵颜不由自主瑟缩。
戒尺不轻不重的悬着。四周静得只能听见竹叶细细簌簌,以及赵颜压抑的呼吸。
“我说过,再给我惹麻烦,定不轻饶……好你个痴奴儿,是半点没记住?!”
“我从未想给公子添麻烦。”
管辂的声音陡然更锐利,冷肃如刀:“不告诉我就不是麻烦了?你多管闲事,便是麻烦!”
赵颜面露羞愧,嘴唇翕张,却没有再辩解。
“不吃点苦头,不会长记性是吗?”
地上公子的倒影沉沉,那黑色的手臂带着戒尺高高扬起。
赵颜手指蜷缩,肌肉瞬间绷紧。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重重打下!
啪!!的一声。
血液冲上头顶,赵颜浑身一抖,沁出细汗。
然而,没有痛感。原来戒尺打在了案上。
“怕了?”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故意的戏谑。赵颜能听到他的脚步在身后慢慢踱动。
“现在知道怕,为别人出头的时候怎么不怕?”
戒尺点在尾骨下方,没用力,可这停顿的未知,更让人煎熬。
赵颜咬着唇,不敢出声,紧闭着双眼。
“……罢了。看你这模样,也知道错了。”
管辂粗声叹道,“我不需要书僮。你走吧。”
“不要!”赵颜睁大双眼,仓皇爬起。
“你太心软了。如今乱世动荡,善良会招惹什么,你根本预料不到。你不要命了?”管辂皱眉,“我已修书一封,荐你去荆州一位友人家中做司库。那里安定,足以让你安稳度日,娶妻生子。你难道一辈子做书僮吗?”
咚!!赵颜双膝跪下,“我答应了父亲要一辈子服侍你。公子不要丢下我……公子走了,我只能一直、一直寻你。”
管辂眉头更紧,走开几步:“我随心所欲惯了,树敌颇多,留在我身边,你只会死得更快,明白吗?”
赵颜膝行追上,拽住他衣摆:“我不怕死。”
管辂闭上眼睛,甩开赵颜:“我不需要你这个累赘!没了你,我继续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你对我毫无用处!”
滴答、滴答。一颗颗眼泪砸在青石砖上,碎成一片。
主人的斥责像铁锤一样重重砸在心尖上。把手脚都砸软了,把嗓子都砸哑了。
赵颜说不出话来,静静地泪流满面。
模糊不清的世界里,主人沉默地审视他,像一尊居高临下的神佛塑像。
管辂别过脸去,准备离开,手中却突然被塞进一物。
是被他扔在地上的戒尺。
赵颜伏趴在几案上,声音如蚊子般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主人打我吧。不要赶我走,我会很有用的,我会学很多东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哧啦啦——!几案骤然如活物般蠕动,窜出的墨绿藤条如毒蛇般缠上赵颜的四肢脖颈,猛地将他拽离地面,死死捆缚在树干上。
空灵的声音如针钻入赵颜的脑海:“你被抛弃了。你家公子嫌你碍事,厌弃了你~ 是雁回害你变成这样。你救了她,她却没来救你……你对他们掏心掏肺,可谁又曾真正关心过你分毫?你恨她们~是不是?”
“小小的书僮,不过是主人把玩的物件~ 你连去留都做不了主。。不甘吗?怨恨吗?想要……改变这一切吗?”一朵玉蕊花浮在赵颜面前,内部透出星点诱人的猩红,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看呐,”低语声撩拨着最深沉的渴望,“只要吃下它,你心底最炽热的愿望……顷刻便能实现。”
当花朵递到唇边——赵颜没有张口,任由积蓄的泪水决堤。
花精贪婪地渴求着怨恨和恐惧。蜜蜂被异香吸引而来,溶化在蕊丝中。
“愚蠢……待你身上溶化出洞口来,自然……便能安放了。”
随着第一道晨光乍现,满株花朵仿佛听到一声号令,倏然坠落。
纷纷扬扬,不过盏茶功夫,花海没过了喉结。
这真是一种美丽又残酷的死法——他被永远凝固在一片极致绚烂的春色里,无声的凋零,走向寂静的永恒。
这便是世间最绮丽的棺椁,最奇诡的坟茔,以及,在最盛放时被定格的最美的逝者。
感受着磅礴的生机近在咫尺,花精难以抑制地狂喜,连枝叶都因这盛宴的甘美而微微颤栗。
花朵触碰到赵颜紧闭的双唇,几缕蕊丝即将钻入——
“长记性了没有?”
一道粗犷的嗓音突兀响起,清晰撕裂了妖异的空间。
蕊丝一僵。
只见管辂不知何时静立在不远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平静地落在被缚于树上的赵颜身上。没有焦急,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
赵颜眼帘一颤,慢慢掀开。
管辂的视线未移分毫,始终锁着那张泪痕早已干透的面庞,重复道:“长记性了没有?”
这句话,是责问,亦是宣告。宣告这场“教训”的裁决权,在他。
赵颜低下头,“记住了……”
“天命已定,各有因果。嫌命长是不是?已警告过你,再多管闲事,定当重罚!”
“我知错了。”
然而,直视那双澄澈无垢的眼眸,管辂便知道,这知错背后,并无半分悔改。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一丝阴云掠过眉梢。日后将至的灾祸,凡人心智如何禁受得住?
“呵,屡教不改。这回,我可不会再饶你……”
一串尖利的长啸震耳欲聋!
玉蕊树的藤条暴涨,如千万柄闪烁着幽绿寒光的利剑,如倾盆暴雨般朝着管辂呼啸而下!漫天彻地,誓要将他扎穿、撕碎!
怪异的一幕发生了——无论如何攻击,管辂似未卜先知一般,闲庭信步,竟都恰巧避开了利剑,连衣角也完好无损。
“不……不可能!”花精发出难以置信的尖鸣,见他丝毫不理会,怒而朝赵颜泄愤:“待我抽走你身上的藤蔓,花海淹没你,你的血肉便会如朝露般消散~”它刻意停顿,享受着赵颜变得急促的呼吸,“他救不了你!”
话音未落——
管辂的右手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朵花。一朵平平无奇的玉蕊花。
花精的嗤笑戛然而止,它呆楞着望向那只握住了自己核心的手。
有无量花海做掩饰,他怎么可能知道…
“你猜,我快,还是你快?”
指尖,只是轻轻一捻。
花托如同干涸已久的果实碎裂。
缠裹赵颜的藤条和花,顷刻凋零成灰,一阵山风吹过,散入清冷的月光之中。
赵颜眼前一暗,一件衣袍罩在头上。赵颜取下管辂信手扔来的衣物,手忙脚乱地穿好。
玉蕊精的精魂溃散大半,现出妖形,因恐惧与愤怒而蜷缩起来:“……阁下既是能窥见核的卜士,必然也看得到桂轮与我的契约!是桂轮自愿以自身为祭,换她病死的表妹沈雁回还阳。此乃天道见证的契约!你若要强行破坏契约,便是逆天而行,有违天道!”
管辂宽大的袖袍在山风中摆动,神色平静如水:“确实。我不打算干涉你的契约。但是,你越界了。”他话锋一转,“谁许你,强买强卖?”
玉蕊精的愤怒为之一滞,妖气明灭不定。
管辂的身影疏离而莫测。他并非来主持公道,仅仅是在维护其界限内不容侵犯的秩序。这种近乎冷漠的、基于自身规则的行事方式,更让玉蕊精忐忑不安。
“误伤阁下的人,是我之过……我的精核已破损,愿以此平息阁下怒气。”
赵颜深吸一口气,尽管脸色微白,眼神却清亮,直视玉蕊精:“是你拿走了桂轮的魂魄?”
玉蕊精不敢不答:“是我。”
“为何?”
“魂魄是最好的养料。”
“桂轮的记忆和重生,是怎么回事?”
花精见管辂似乎当真袖手旁观,胆气稍壮:“是我制造的幻境,让她反复重生。”
“为何要让她陷于无尽循环的痛苦?”赵颜眉头紧锁,语带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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