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班会上,班主任羊老师通知我们本周六邀请家长参加建校100周年的校庆会时,我划着消消乐的手指瞬间顿住。
羊老师还在讲台上讲着注意事项。我心不在焉地继续划着手机屏幕,暗想就当没听到这件事。
“我已经把邀请发到家长群了,每个同学的家长都说会来哦,咩?”羊老师高兴地发出“咩咩”的尾音。
顿时,教室一片哀嚎。峨眉山猴人——小峨——开学偷我外卖的那个混球。坐在右边第四排的他和伙伴们捶胸顿足嗷嗷叫着。第三排的熊人小黑把桌子捶得梆梆响,吓得左右两旁的同学抱头缩在地上。左边第三排的壁虎人小虎爬上墙紧紧粘住,他的室友谁也扒不下来。
我坐在左边第二排靠墙,一扭头正对上小虎的屁股,又默默把头转了回来。
坐在我右边的小甜甜和小殊则在兴奋地欢呼。小殊将她的书包抽出来打开,破天荒地给大家“送礼”。
“这不我的充电宝吗?”身后还在扒拉小虎的小狮对她惊讶大喊。
周围一片吵闹,震耳欲聋的噪声不停地搅乱着我的情绪。
但也有例外。
坐在最外边的小梨依旧在她黑色的笔记本上写着某份战略计划,右边第二排靠边,即小梨的隔壁,她男朋友小正——狸花猫人——面无表情地撑着一边脑袋,看着她。
班会结束后我返回寝室的路上,心里一直想着妈妈要来的事,到寝室后心也仍未平静,坐下后打开手机翻了翻家长群的消息,在看到爸爸头像后瞬间石化。
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这时妈妈又给我发来微信,说校庆会那天她和爸爸都会来,还有弟弟。
我终于稍松了口气,有弟弟在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放下手机后,听到小甜甜和小殊还在和父母打电话。我不过看会消息的功夫,她们就已经聊到寒假全家去哪旅游了。
我又看向隔壁的小梨,她在修指甲,想到开学那天,她也是独自来的学校,会不会,她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太好呢?……
不论如何,寝室里小梨的存在,总归让并不为父母到来而欢呼的我显得太另类。
等待“末日”的过程特别漫长,但它还是“一眨眼”就到了。
周六这天醒来,就觉得特别不对劲。一是我今天醒得格外早。二是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我望着头上的白墙愣了愣,才发现没看到盼着我醒冲我笑的小甜甜,起身后看着下面发了会呆,发现偷吃我零食的小殊也不见了,扭头一看,小梨依旧在她的黑色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梨,甜和殊呢?”我爬下床问。
“接父母。”小梨头也不抬地说。
“这么早啊。”我闷闷道。
小梨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我。
我立刻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啊!”又顿了顿,“梨,你会去接叔叔阿姨吗?”
“不。”
听到这个回答,我感到安慰。
“是啊,我们又没车,去了也只是多交一份车费。”我说。
小梨没有反应,继续写着她的东西。
我感到不死心,总觉得今天一定要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有关小梨家庭的准确答案,这将决定我今天的表现。
在高三某一个平凡的夜晚,一个搓校服的室友突然开始掉眼泪,哭着说想妈妈。
就像病毒似的,这份情感在寝室里迅速传播,室友一个接一个哭起来。她们一边哭,一边对彼此讲述着自己的爸爸妈妈。隔壁寝室过来借衣架的同学看到后都吓到了,感染这份“病毒”后又回到自己寝室传播起来。
最后寝室里一整晚都是打电话的声音,只有在老师们来查寝的时候短暂地安静了会。
而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完了全程。
你们衣服不洗了吗?
当时我这么想。她们一个个在打下课铃后,像被丧尸追似的疯狂跑回了位于四楼的寝室,又终于抢到为数不多的洗手台、获得洗衣服或洗澡的优先权,怎么现在跑去说话了?我默默洗完了衣服和澡,躺回床上才开始“咀嚼”这件事。
我想家人吗?我问自己。
不想。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特殊——身为孩子,竟然不想父母。
起初意识到这件事,我难以接受,次日一下早自习,我便一个接一个去问身边的同学他们想不想父母。大多都是肯定的回答,只有少数几个否定。但从他们的停顿和语气我看出他们纯是嘴硬。唯有两名同学,我相信她们是真不想。
可我并没有因发现“同类”而心安,相反,因为这两名同学都是冷漠且没人愿意和她们做朋友——不过她俩显然不在乎——所以我更加害怕。
我害怕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害怕自己是电视剧里那种白眼狼、害怕自己眼中的她们就是别人眼中的自己。
我求助而小心翼翼地问我同桌,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我的父母。
“可能……你比较冷漠?”她这么回答。
我当场石化,久久不愿接受,上课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终于哭了。
我心想。
时间总能让人适应一切,现在的我已不会再为此悲伤了,可那也不代表我不会再为此难受。
我不想当异类。
如果小梨和我一样,那么我就不会掩饰自己和家人的关系,如果不一样,那我绝不会当众谈论任何有关自己父母的事。
九点左右,我注意到小梨轻轻合上了她的本子和笔,又看到她盯着笔记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珍视的目光——再将它们缓缓放进抽屉,然后起身——
“你是去接叔叔阿姨吗梨?”我立刻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
在梨还未回答前我又迅速补充道:“我家人中午才来,我想出去先看看学校现在是什么样”
小梨走到我面前,拿出手机点了点。随着我桌上的手机震动,我打开一看,梨给我转了7元。
“两个鱼肉包子,一杯豆浆,谢谢。”
“……不谢。”
小梨回去拿出课本,专注地看起来。我叹口气,往外走,打开门——
“你好亲爱的,请问梨宝在寝室……”开门一个正要敲门的阿姨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问我一边下意识朝里张望,“梨宝!妈妈爸爸来看你了!”阿姨两眼放光地朝里挥起手来。
“亲爱的你吃早饭了吗?我们有包子和豆浆你要吃吗?鱼肉馅的哦。”阿姨一边往里快步走一边回头问我。
叔叔向我打过招呼后也快步了进去。
“谢谢阿姨我还不饿。”我看着走进去的两人呆呆道。
“梨宝梨宝你受苦了,怎么瘦这么多?”叔叔心疼地要去捧小梨的脸。
小梨亮出了一双利爪。
叔叔收回手,眼眶通红。
我张嘴要为小梨解释——
“连亮爪子的反应都变慢了,从前刚伸手就要被抓的。”叔叔难过去靠在阿姨肩膀上哽咽着。
我目瞪口呆。
阿姨拍了拍叔叔,又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梨宝你肯定没吃早餐吧,妈妈爸爸今早给你蒸了十几个你爱吃的包子,还有打的豆浆在保温杯里。”
叔叔将提着的保温杯和包子拿出来放桌子上。我看着那白花花的……看起来像馒头啊。
小梨拿起一个咬起来,一口下去,没看到里面有一点馅,空气中更没有一点鱼肉的味道。
我不解地看着。
小梨递给我一个包子。
“谢谢我不饿,”我摆摆手,“我以为这是馒头呢。”我小心翼翼道。
阿姨笑了,带着愧疚说:“梨宝小时候喜欢什么我们都忍不住做一大堆,最后总是让梨宝感到腻。后来梨宝说我们再这样,她也再也不让我们知道她的口味。”
“啊?”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所以我们做包子都只加一点点的馅,不让梨宝都不吃。”叔叔道。
“这么吃不会对馒头腻吗?”
“所以那一点鱼馅就显得更加美味。”叔叔笑道。
“你平时买的都是正常包子啊。”我看向小梨。
“我没自制力。”小梨说着,又咬了一口。
阿姨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手想碰又克制着没有去触碰小梨。
叔叔紧紧握住了阿姨的手。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泪流下。
小梨咬着包子,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叔叔阿姨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又想到记忆中冷漠的高中同学。她们的身影似乎从我身上飘走,落在了小梨身上。
校园里此刻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食堂、湖边、操场,都流动着许多人。几家水果店的老板给来往同学们送着免费的桔子,操场上摆着许多由食品专业的同学们特制的蛋糕和饮料,大家可以免费品尝。每家食堂外都挂着欢迎横幅,每隔一段道路都能看得路边站着代表学校的超大吉祥物。
空中不断有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还有几声鸣叫,太阳时而被头上的飞过的黑影遮住。
一路上,叔叔阿姨就像好奇宝宝,尾巴就没放下过。
他们激动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下面的是什么、飘下来的又是什么。
“食堂。”“电信营业厅。”“化了的妆的砖头。”“塑料袋。”
小梨平淡而简短地回答。
叔叔阿姨四处拍着照,还想和小梨合照。
“不。”小梨道
叔叔阿姨遗憾地给对方拍起照来。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悄悄问:“梨,你为什么不和叔叔阿姨拍照?他们看上去很失望。”
“他们会偷拍。”
“如果你和他们合照,他们就不会偷拍了。”
“我宁愿他们偷拍。”
“为什么?”惊讶道。
“省事。”
我哑口无言,又对小梨生气起来。
“梨,你的父母这么好,你不应该这么辜负他们。”
小梨不解地看着我。
“他们这么爱你,你怎么能对他们这么冷漠?”
小梨眨了眨眼。
“你不觉得吗?”我问。
“很多人对我这么说过,”小梨道,“但那是他们的事。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冷漠。”
我皱起眉来。我可以接受小梨因为家庭糟糕而对父母冷漠,但不能接受她对这么爱她的父母冷漠。真心不该被辜负!
“你怎么了?”小梨问。
“没事,”我冷冷道,“累了,回寝室去了。”
小梨问:“你这是冷漠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像触电般立刻道,“我会哭会笑会生气,而你不论怎样都只有一个表情——面无表情!”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心脏砰砰直跳。
周围充满欢声笑语。我看到湖边小甜甜和她父母一边躲着岸上的黑天鹅一边啃着鸡爪,看到人群里小殊向她弟弟妹妹展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东西又还回去,看到超市门口小峨正挽着他奶奶的胳膊撒娇,还看到树下小虎跟他爸在扳手腕……
我羡慕他们,但依然不想父母。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父母和弟弟就快来了,我脚步慢下来,在脑中排练着他们来这之后的画面。整段画面都十分不自在。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能说什么?我想象不出来。
我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长,亲密的接触确是贫瘠的。对爸爸,最多的接触就是以女儿的身份去听从他的命令做那些妈妈让他做的家务。对妈妈,是以学生的身份找她要生活费和学费。对弟弟,则是一个冷漠的姐姐,偶尔无赖地让他帮自己跑腿。
这时手机震动,我打开一看,妈妈说家里突然有急事,他们很抱歉来不了……
时间静止了,中午不会来了。直到泪水滴在屏幕上我才反应过来,看着阳光下屏幕里倒映着自己的脸——
为什么?我心中问。
对面是沉默。
前方出现一个身影,我抬头,看到了小梨。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无地自容,撇过头,没有理会她。
她也这么站,一个字没有说。
我余光注意着她,她直直看着我,我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看看天,看看地。
她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说你冷漠。”
“我喜欢冷漠,这样人们就会自动和我保持距离。”
“你为什么讨厌和人接触?”我低着头问,“你父母性格那么阳光热情,我以为这样的父母一定会有更阳光的孩子。”
“天性。”
“你没想过改变吗?”
小梨这时沉默了两秒。“三岁时想过。”她抬眼说。
我惊讶道:“三岁?……然后呢?”
“他们告诉我不用改。”
我说不出话来,又顿了顿,“你爱他们吗?”
“说这种话会让我死亡。”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叔叔阿姨呢?”小梨问。
“他们不来了。”我苦笑道。
小梨往前走一步,身体缓缓靠近我。
“怎么了?”我问。
小梨深呼一口气,用冷淡的表情说:“快点。”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就下意识靠上去。我感受到小梨身体的紧绷,她甚至都不呼吸了。
突然我听到一旁的尖叫,扭头一看,是小梨的父母,又注意到另一旁,站着小正。他依旧没有表情,但我总觉得他看向我的那个目光……带着宣战的意味。
“好了。”小梨大后退一步,“我需要和你保持一定的疏离来抵消刚才的接触。校庆会结束之前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走吧,刚才小殊偷院长东西被发现了。”
我急道:“那我们……”
“看热闹。”
我再次愣住。“……好主意。”
在继续这个校庆会之前,我记起还没给妈妈回复。
我拿出手机,在聊天框里打出“好的”,但可能是受周围环境的感染,也可能是从小梨那得到力量。我停顿几秒,删掉,重新打了一行字:“好可惜妈妈,下次一定要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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