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昏暗,屋内光线随之暗淡,夕阳从窗棂钻入,唯有地面附着一条鎏金,闪闪发光,自南往东移动,崔望之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踩在这条光带上。
自三日前收到了长安的信件,他便神色严肃,思虑至今。
博陵崔氏作为百年不衰的汉人士族,传到他这一代,依旧人丁兴旺。宣帝即位不足三月,尉迟氏便欲与他崔氏通婚。
“父亲。”
崔筠跪坐于桌案后,看他走来走去为此事困扰,晃得眼都花了,实在无法忍耐,出言谋划。
“儿以为,不如收养一相貌姣好的旁支女子,以我崔氏女的名义送往长安。”
“不成。”
崔望之顿步,花白长发一丝不苟的束起,眼神锐利,投向他唯一的儿子:“文节,此乃家门大事,岂同儿戏?尉迟氏如日中天,与之结亲,必然好处不少,若敷衍了事,只怕铁蹄何时踏入我崔家门。”
北周灭北齐已有两年,而北周勋贵尽出鲜卑,尉迟氏犹为其雄,以武略著闻。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也不能拒绝,否则北周可能以此为由,认为崔氏抗拒北周宇文氏的统治,留恋北齐。
尽管他并不惧怕可能的威胁,可送出一女子,便可与尉迟氏交好,快速稳固崔氏在北周的地位,占得先机,是再好不过的。
“可我崔氏并无适龄女子。”崔筠以事实回应。
崔氏这一代出生的男孩不少,崔望之只有二子,其一即是崔筠,另一子为庶子,常年在外云游,拜访各名门望族。可放眼旁支,更是找不出女孩。
与崔筠同辈的崔氏女唯有他的堂妹,可堂妹去年出嫁后,家中再无女子。
“尉迟氏要的是我崔氏之女,要我博陵崔氏百年名望以获取汉人接纳,必是直系血脉。”正因崔望之舍不下将到手的利益,才如此为难。
崔筠低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流露不忿:“不过区区蛮族……”
以武力取胜,远不如崔氏名门望族,何至于让他们因结亲为难,若非北齐被灭,还轮不到尉迟氏提出这般要求。
与父亲不同,他并不赞成两家通婚,不说人选问题,他崔氏即便结亲,也是必须如同他母亲一般出身士族,而不是北边荒唐事做尽的蛮族。
父子二人互对着沉默,门户忽而大开,一队奴婢悄声进入取火点灯,堂内亮起。
“宗主,天暗了。”
苍老女声响起,佝偻的年迈身影踏入门槛,提醒崔望之作为崔氏宗主需得常镇定。他回了神殷勤上前,从身侧女子手中接过重任,将她扶到榻边坐下,言辞恳切,那女子也略退一步,随侍左右。
出现在此处的人,正是崔望之生母。
“母亲,儿子沉溺思考,遗忘了此事。”他古板脸庞讪讪。
“祖母。”崔筠肃立起身,弯腰行揖礼。
祖母已年近古稀,脸庞皱纹遍布,眼神却如年轻时那般犀利,手中鸠杖放于榻边,目光淡淡扫过面前两人,念出崔望之的表字:“子明,与尉迟氏通婚一事你无须再费神,我已派人去接,不日将到达博陵郡。”
听了这话,一大一小皆愣神。
接人?接谁?
“怎么,忘了自己还有个未入族谱的亲生女儿?”
*
“女郎,秋冬将近,你身子又差,披上斗篷再出门吧。”
斗篷盖住了身躯,洁白柔软兔毛笼住小脸,唇色浅淡,肌肤却覆着淡淡血色,不至于看着苍白无力。崔令容眨眼,抱紧手炉,只觉得加了一件,身上沉重许多,压得她动弹不得。
不怪她讨厌冬天。
太行山上,温度更是低于山底,她体弱多病,每逢天寒就会有个头痛脑热的,让她整日整日躺在床上。
可一切由不得她。
“嬷嬷,现在就走吗?”崔令容问道,她不知为何崔家态度如此急切。
“自然是越快越好,崔家与这庄子不同,可气派着,这回回去,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崔氏之女了。”
嬷嬷为她绑好系带,领着她出门,门外地里已站了一批人,穿着单薄腰间配刀,个个精神,见她穿得这样厚重,互相交换了眼神。
护卫们身后的车由一头牛拉着,丝绸帷幔罩着整个车厢,车身黑红漆色,余下三架辎车,似乎没有填满,车辙轻轻,并未陷入土地当中。
崔令容沉默了一会儿,仅一眼便察觉出端倪。
仆役们向来表面恭敬暗地轻慢,此次定借机清理变卖了她不少东西,所以车才未能装满。其他的她虽然在意,但都不如一物重要。
她回头问道:“我的小老虎呢?”
那是一个老虎形状的木偶,由她儿时唯一的朋友所赠,她宝贝得很,天天带在身边。
“哎呀,要回崔家了,还管什么小山猫,以后女郎想要什么都有,很多旧物我给丢了,也不知是否在里面……还有啊,女郎的锦被这类厚重物,我只吩咐他们带上了必要的。”嬷嬷笑容满面,絮絮叨叨,充斥着以后不用再伺候她的解脱感,连丢了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像木偶这类不值钱的物件,恐怕丢在山下了。
崔令容抿嘴。
算了,左右就要离开这里,那东西留着也没用,就当它寿命尽了,离开了身边。
她转而问起回去的原因:“可唤我回去,究竟是要做什么?如此突然,嬷嬷可明白缘由?”
崔家出生起就将她丢在了这儿,莫说士族女子的教育,就是书也没读太多,十多年过去了,怎么一朝想起了她。
崔令容觉得不对劲。
“老婆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嬷嬷有些不耐烦,她知道原因,但只盼着崔令容快些离开,庄里没了主子,才好逍遥自在:“女郎,云母车前的是曲长,率领这只队伍,护送你回博陵郡。”
问话被打断,崔令容只好顺着话题,远远点头:“曲长。”
那护卫也远远躬身抱拳,说话中气十足:“见过女郎,女郎请上车。”
他撩开帷幔,露出车门,视线黏在地面等待,不去看她的面容:“夜行不便,女郎还是尽早出发为好。”
崔令容走上前,在护卫和侍女的帮助下,登上了车。
站在车轼之前,崔令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望向庄子,她那住了十多年,也许是博陵崔氏拥有的最普通的山庄之一。
不规则苔痕爬满版筑泥墙,屋顶铺着灰黑陶瓦,零星几个奴婢都回了去,她走出来没多久就大门紧闭,寂静无比,丝毫没有与侍奉多年的女郎道别的意思。
只有嬷嬷还在外面,且并非出自多年相处情谊,而是职责所在。
“女郎,快进去吧,早些回家。”嬷嬷催促。
崔令容笑了笑,毫无留恋之意,低头钻进车里。
家?她哪里有家?
博陵郡的崔府不是她家,这里也不是。
车队出发,云母车咕噜噜走着。
山上道路崎岖,信息闭塞,但同样安全。崔令容从未下过山,也从未有过好友,只在短暂出门散心时,听附近村民闲聊时得到了些许信息,得知如今统治着这里是北周。
不过对于她来说,北齐还是北周都无任何差别。
纤细手指抚摸着车窗,云母片打磨成半透明薄片,光线柔和朦胧,隐约带着七彩光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崔令容很难相信一架牛车也能布置得如此豪华绚丽,与庄子的朴实截然不同,想必崔府华贵更盛。
可崔令容想得明白,此次前往博陵,绝无好事,若不是用得上她,那些人连她的名字也不会记得。她有过逃跑的想法,只是如今北周与陈朝同样冲突不小,她又并无一技之长,离开崔氏的钱财与势力,独身一人在外,她活不过一天。
名正言顺的崔氏女……这样的名头,如此荣耀,可她恍惚间却觉得没有意义,细想又不知念头的来源。
无论如何,从未劳作的人幸运的活了下去,多亏了她是崔氏血脉。
她盘腿坐上矮榻,侧身靠着凭几,车里没人,只管让自己舒服。
实在无聊,她便打量起车厢内部,翻箱倒柜,发现了矮榻底放着的两箱书,打开捡名儿有趣的书册翻了几页,没看多久,就小小打了个喷嚏:“阿啾!”
合上书,她在右手边找到了一个鸭形熏炉,香气浓郁,挠得她鼻子痒痒,于是伸手拎起炉盖轻轻盖严,熄灭香料。
崔令容继续看书,随着香气慢慢散去,逐渐有些困倦,眼尾泛红,眼皮打架,今日起得早,出门又是一番折腾,车厢内颠簸,看上去做的事情不多,却把她累坏了。
只是眼睛还没闭上,车身忽震,书箱哐当翻面,里面的书滑出,她的神志骤然清醒。
挥手撑住车厢侧壁,整个车摇晃得厉害,她睁眼拨开将砸身上的物件,忙着履下榻,站稳了想查看与询问外间情况。
还未开口,便听到护卫大喊:“女郎,切莫下车!”接着一片混乱声响。
崔令容处于车厢内,无从分辨声响何处传来,牛的惊恐嘶鸣、护卫不断呵斥、刀刃出鞘的嗡鸣,摇晃中,她迅速推动插销撞入门框孔洞。
接着抓紧木条,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崔令容不如护卫那样惊慌,她穿得厚重,摔倒也磕碰不到什么,还有闲心注意车外声音。
“辕牛惊了!快拦住!莫冲了车驾!”
“护住车厢!”
“前方何物挡道?必是那物作祟!”
她屏气凝神,侧耳专注倾听,一阵兵荒马乱后,车外恢复极致安静,牛好似成功安抚,车厢稳稳当当不再摇晃,事物散落于足下轸板,一片狼藉。
此时,山间薄雾忽而四起,笼罩车队,人离得稍远些便看不清了,曲长骑马贴近车辆,他拧眉望向道路前方,只模糊瞧见硕大黑影。
这雾起得蹊跷。
马在身下不安地甩尾,喷了个响鼻,他捏着缰绳,左手有节奏地抚摸马匹颈侧,一下又一下,总算让马儿安静下来。
其余护卫们迅速行动,皮质甲片律动,“噗噗”碰撞摩擦,以云母车为中心层层包围警戒,精神紧绷,为首几名护卫则驾马奔往雾中。
静静等待片刻,前方侦查的护卫拨马返回。
“回禀曲长,有山君拦路。”护卫抱拳。
曲长当机立断,下令:“点燃火把,先尝试驱赶。”
“是,速去后方取火把!”护卫大吼,想到浓雾中的所见所闻,并不清晰,但足以察觉到异常,犹豫道:“只是,拦路山君似乎与平日所见不同,且似乎并无扑杀我等之意。”
“是否静观其变?万一触怒山神……”
近几百年常战乱,各民族信仰传递交融,如今不论民间亦或是宗室贵族,有信仰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山川日月之神的信仰。
曲长明白他的顾虑,也许山君拦路乃天意,执意离开或许招致厄运,可护送女郎回府更为重要。
太夫人的命令,不得违抗。
不等回应,车队前列护卫惊呼:“来了!它过来了!”
开新文啦,希望这本书有个好的开始[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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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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