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容只听外头有人喊“来了”,便握住车窗边的铜旋钮,云母窗板收缩而上,微微探头观察车外。
山林白雾朦胧,可太阳已经升起,不再是清晨,也并非平常起雾时间。
她又看向前方。
视线越过无数护卫头顶抵达道路尽头,黑影逐渐变大,四肢与健壮的躯体越来越清晰,老虎的头、身、四肢破雾而出。
眼前这只老虎绝非寻常种类,体型异常雄壮,蓬松顺滑的青苍底色的短毛之上,覆盖着墨色斑纹,随着走动时肌肉姿态的变化而流动,犹如水墨晕染,威猛与诡异交织。
它慢悠悠行走,也能让人时刻感受其中爆发性的力量。
到打头护卫跟前,老虎停下,从容横于路中,偏着头,眼睛透出寒光俯视车队,压迫感扑面而来。
何人曾见过青黑毛皮的老虎?不说崔令容常年窝在庄子中,就是走南闯北,常出远门的护卫们也未曾见过。
护卫直面猛兽,或是紧张或是恐惧,握紧手中刀柄,刀身颤抖,只因那山君竟几乎与马上人同高。崔令容仰头看它,如此巨大的猛兽,即便是百兽之王也绝无可能拥有这般体型。
老虎并未进攻,甚至前腿一伸,懒洋洋躺倒地上,尾巴耷拉于右后腿,摆明了不让车队经过,护卫们则不敢轻举妄动,远不如对面自在,两方僵持不下。
可雾气愈发浓重,光线幽暗,阳光照不进雾山。
而先沉不住气的是护卫们。
此次任务本就紧急,时间所剩不多,他们必须尽快将女郎送回崔府,才能拥有足够时间进行接下来的行动。
气氛紧张,崔令容恍若未觉,挪动臀部将上身贴近车壁,扒着窗仔细去看,那老虎果然一派闲适。
不多时。
队尾火光燃起,后方护卫已点燃火把,一团团火球照亮了些许迷雾,举着掠过云母车。
崔令容的目光随着火焰移动,看他们尝试驱逐。
车前护卫们一手握刀警戒一手抓火把,彼此间隔不过半尺,压低下盘,大步踩实地面稳当靠近,火把前探。
她见护卫们缓慢挥舞火把驱赶,无果,老虎并不惧怕,其中一人胆大便快速将火把丢出,落在它身边。
“吼!”
老虎仰头,张开血盆大口,覆盖毛发的饱满胸肌起伏,前肢肌肉隆起,对将落地的火把飞出一掌。
“哐当!啪啦啦。”
火把头敲上泥地,蹦出火星子,滚动几圈后火焰熄灭,距离林地仅有一步之遥。
有护卫后退,喉结滚动吞咽口水,显然心存畏惧。
一片寂静中,曲长抽出了刀。
老虎对曲长的警惕威胁毫不在意,转而翻身趴下,双爪揣于身前,毛茸茸脑袋搭在上面。
位于重重保护里,崔令容嘴角微扬,泄露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老虎在她眼里显得憨态可掬,只是目前身处险境地,不好表示出来,这般想法也不合时宜。
嘴角刚放下,她突然愣神,只见老虎抬头望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那老虎故意扫了她一眼,隔得远,她不太确定。
想了想,崔令容啪地关上窗,隔绝视线。
无论如何,她并非自愿下山,而是被半强制带走。虽然嬷嬷未曾明言,但以博陵崔氏自小将她丢至山庄生活的事迹,外加计入族谱的承诺,她料想家族众人必然冷酷无情,要她回去必然是为了大事,若是不如了他们的愿,断了生活物资只是基础。
自己受制于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便无须去管他人死活。
左右护卫保护是因接受了命令而保护她,命令必须完成,护卫们又执行命令外出行走多年,想必早已有所觉悟。况且护送队伍人员众多,打起来定有所伤亡,可总归不会全军覆没,余下的人足够护送她回到崔府。
除骑马贴于车窗边的曲长,护卫们未曾注意崔令容短暂的探查,更不能明白她心之所想。
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缓缓起身的老虎身上。
前爪轻按地面蓄力,上身前压,腰背拱起,双目紧盯覆着羽盖的车顶。
无人不知,此为攻击前兆。
曲长往后看了看,队尾有人未意识到战斗一触即发。
“拔刀!”
*
距离老虎拦路,已过一个白日,半圆月挂夜空,车队日行六十余里,在路边驿站停下。
崔令容坐在车内,等待曲长与驿丞沟通结束,送她进入官舍。
窗开着,夜风吹拂她的脸,外面的护卫们神色轻松,互相调笑闲聊,只有几个与曲长走得近的护卫还在辛勤劳作,搬运着几个冰桶走向后方辎车,冰块在桶中摇晃碰撞。
她知道后面放着老虎的尸体。
车辆附近两名护卫隐没于阴影中,其中一名护卫看着冰桶来往运送,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引起对方注意:“哎。”
“你说曲长把那山君的尸体带上,是何意啊?我们都用不上冰块,那恶兽尸体竟先享受了。”
“啧,休得近身,你刚去放水,没洗手吧?”同伴一脸不耐,但仍然解答了他的问题:“瞧见了吧,山君一身墨黑说不出颜色的毛皮,那可是稀罕物,我随曲长进过几次崔府,都没见过这颜色!”
“何况,成色也是上佳。”他感叹地摇了摇头,迎来问话护卫一句“把皮剥了不更便捷些?”
同伴深呼吸,只觉得朽木不可雕也。剥皮可有嘴上说得那般轻松?若真如此,裘师训练多年技艺无用,也不必活了。
正当他组织语言时,泠泠女声车内传来,为他解释:“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善于剥皮的人。”
“女郎!”
两人抱拳行礼,头背低下。
“不必行礼,抬头。”
护卫听话抬头,依旧并未直视她,她道:“越是好毛皮,越需要精湛的剥皮和炮制艺术,此前战斗而非狩猎,皮毛本就损伤不少,若是贸然剥皮,恐怕损坏更甚,因此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
她顿了顿,见那护卫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又被卖的关子吸引了注意力,继续道:“毛皮可能有假,可尸体不会。”
“小人明白了!许多商人为附庸风雅,使用染色工艺以贱冒贵,造假之风盛行,可若有山君尸体为证,便能证明这是真货!”他眼睛亮晶晶:“多谢女郎相告。”
崔令容方才说的话结合了书上看来的内容,都是她的猜测。
外面界盛行造假,这她倒是不知道,也是,小时候的身体无法支持长久外出,于是她日夜与书籍为伴,养成了习惯,但这等事情不可能写进书里,她自然无从得知。
长大后庄子里的嬷嬷和奴婢们都会嫌出门麻烦,次次劝导她,久了导致她也不喜欢出门,今天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崔令容想到她连这次出门的原因都不知道是什么,这护卫看着,在队伍中年纪应当又算小的,人天真些,心里起了念头。
“真想谢我,就告诉我,崔氏突然唤我过去是为了什么?”崔令容趴在窗框上,靠着手臂地问。
护卫迟疑片刻,正要回答,同伴抢过话。
“回女郎的话,此事唯有曲长了解个中详情,曲长并未表明原因,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他年纪长些,面上平静。
崔令容静静注视着他,可此人滴水不漏,实在麻烦,她也没那么急切想了解原因,反正到地方就知道了,于是望向驿站内。
门口有披甲驿卒把守,前方不远土地里打着木桩,曲长的马正拴在上面。
他进去的有点久了。
护卫善解人意,立即猜到她的想法:“女郎不必担忧,文书薄记繁琐,行伍出发突然路上并未完全打点好,费些时间是正常的。”
崔令容若有所思。
看来有还段时间要等,这段时间曲长不在,没人能看住她。也许她可以抓住这个空子。
“……我要过去看看最后那辆锱车。”她径直伸手推开门,护卫连忙上去将门口帘幕卷起,崔令容没注意到另一人立刻跪地在旁,便跳下了车。
“女郎!危险。”
鞋底刚沾地,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单膝跪地的护卫本想伸手搀扶,见她终于站稳,收手站起身,和放下门帘的护卫对看一眼。
话本不该由他一名小小的兵卒护卫来讲,可崔令容表面看着毫无破绽,但在庄子里长大,细节礼节之处总与其他贵女不同。
“女郎这时,应当以小人为踏脚,踩稳了才下车,据说女郎先天体弱,比大郎君还弱些,更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这般冲下车。”他只好规劝。
“下次吧。”崔令容漫不经心道,紧接着迈开步伐,话语敷衍。
“山君尸体血腥,气味也不好,万一冲撞了女郎就不好了。”护卫跟随身后。
若非担忧带上侍女耽误拖慢行程,规劝之事本不该他们来做。
而崔令容又对所有劝告充耳不闻,其他护卫们注意到这边情况,可碍于身份差别都不敢接近,一路居然让她毫无阻碍的到达了。
车门大开,有护卫正往里头塞冰桶,血腥味携带寒气传来。
随手将手炉搁车板上,护卫无奈的帮崔令容上车,让她钻进装卸口里。
没有了护卫们吵闹不安的声音,车内安静许多。
车内很暗,气味比车外浓重,更有凉意,她捏住鼻子,上前借助缝隙和装卸口里漏进来的光找到了老虎尸体。
老虎被放在角落,最下方用厚木板垫高,上面铺开几张油布,最上方一张油布被老虎压着,四角向中心汇聚捆绑,做成包裹样式。
然而豁口诸多,老虎尸体太大,寻常大小油布无法完全包裹它。
硕大头部露出,她撩开厚重麻烦的斗篷蹲下来,手指试探点了点老虎的鼻尖,白嫩指腹沾上一点红。
漆黑环境里崔令容只能看到一点深色,但她明白这是血。
她更进一步,摸了摸老虎的脑袋——不是想象中毛绒绒、毛发顺滑茂密的手感,而是湿滑冰冷的。
手掌往下,头脸的起伏通过触感显现在脑海中,与看见老虎的第一眼结合,逐渐拼凑出老虎如今的模样。再往下,她触碰到一个光滑坚硬的物体,周边凹陷中央突起,正面对着她,她淡定地又摸了摸左边,同样光滑。
这两个地方是老虎的眼睛,并未被皮毛覆盖。
若光线明亮些,她甚至能看到老虎死不瞑目,瞪着眼的样子。
她想着老虎此时的模样,暗自出神。
“女郎。”
车外声音有些失真,暗含提醒。
崔令容没想到曲长这么快回来,伸手盖住老虎眼眶,慢慢为它合上了眼。
回到崔府后不知会遭遇什么,是否还有机会出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老虎,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崔令容的心愿就是亲眼见见真正的老虎,其他事情都不在乎,如今心愿也算了结。
她心里莫名松了些。
手离开老虎头部,在周边木板上随意擦拭几下,转身了下车。
曲长与她的交谈声持续了一会儿,便渐行渐远。
身后,虎尸静静躺着,周边也渐渐安静。
待到夜深人静时,驿站火烛熄灭些许,一缕浓郁黑气自虎尸眉心冒出,盘旋萦绕其上,片刻后便如有神志般锁定了什么,朝崔令容离开的方向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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