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天气越来越寒凉,冰块更换勤快不如初,车队行进加快,期间并非每晚皆可遇到驿站休憩,便驻扎于尚有人烟的集落之外。
路途遥远,崔令容耐不住长途跋涉,终于在第六日病倒了。请郎中来看,说此症乃劳神耗血,连日舟车劳顿,体虚正亏又逢心神俱疲,故而感染风寒。
行至十日,队伍终于进入博陵郡。
越过界碑,驶出一望无际的规整田地,望楼重兵把守,主城门口车水马龙,曲长遣人上前,不知聊了什么,兵卒们另开一道,队伍得以进入城区。
这里的道路不同外面,扎扎实实,车辆行驶相对平稳,比以往都舒服些,移动深入颠簸更少。
日夜用药,崔令容虽风寒未愈,但病情得到控制,只是常常咳嗽,反因发热而面唇红润,不显得虚弱。
今日她可以坐起来走动了。
她看着窗外热闹非凡,打铁、喧闹、叫卖声混杂,车队在街边酒香远飘的酿酒坊右拐,逐渐驶入一条更宽敞的道路。这条道上少有行人,戒备森严,目之所及处窗高且小,门皆紧闭,建筑以砖石砌起,呈现高长的圆筒形,出入者皆受查验,方可将箩筐背入房内。
箩筐里谷物堆积冒尖。
崔令容望向他处,隔着两条街,远远瞧见石狮守护的朱漆大门开着,立于青石阶梯之上,一车队正停在门口。
随云母车移动,被建筑遮挡的视线解放,视野开阔,那是一条长长的车队,规模远比她所在的队伍大,手中锦盒漆奁由流水般送出,捧到台阶上站着的中年男子面前,依次揭开红绸。
匾额上书崔府二字,屋檐下张灯结彩,崔望之正位于十二层台阶上。
他粗略检查纳彩之礼,尤其是打头的活雁无误,往常严肃的脸也变得和蔼,皱纹舒展开,笑容满面。
“将军远道而来,辛苦,请!”崔望之伸手后挪,欲引人进门。
“哈哈,久仰崔公清望,今有幸与崔氏结亲,实乃天授之和。”尉迟氏使者年纪与崔望之相仿,行为粗放,面容粗犷,说话却是高度赞扬了崔氏,无懈可击。
崔望之抚须微笑,虽知此乃固定章程,可依旧受用无比。
互相恭维之事点到即止,二人进入崔府大门,侍从跟随,迎面一精雕影壁,竹林栩栩若生,飞檐斗拱。
路过园林假山流水,潺潺小溪,走在大道上,两侧隔距放置灯盏,灯柱莲瓣承托灯盘。尉迟氏常年在外征战打猎,眼力不同寻常,使者打眼一看,竟看出了莲瓣经络。
他在尉迟家何曾见过如此精致的物件,于是转移话题,状似不经意道:“女郎可还安好?”
崔望之抚须的手一停。
尉迟氏对崔氏内部人员无甚了解,自然不会知道即将出嫁的崔氏女并非自小在崔府长大。待崔令容受了教育,做足了样子,以这些索虏的见识,如何能分辨出区别?
想清楚这些,他笑道:“自然,前些日子,还央求老夫给她多带些书册为嫁妆,好与未来郎君一同研读。”
“看来,女郎是位爱书之人。”尉迟使者也微笑回应,只是不习惯这般笑,看起来有些僵硬。
*
曲长带领队伍来到崔府西南角门,此地偏僻,入口门框较窄,门内侧已等待着两队侍从,他命令其余护卫卸下锱车行李,侍从接手整理住处。
“女郎,请下车。”
崔令容踩着护卫肩背落地,激起尘土,她二话不说,径直往门内走。
见她如此干脆,曲长反而有些诧异与欣赏,结合途中相处了解,认为这位女郎也许本就行事利落,殊不知她只是不在意也不明白所谓礼节。
踏进门,柴房外堆满了放不下的木柴,油烟味随着锅勺碰撞声传来,她避开门槛附近散落的枯黄草料,马厩里的三匹马温和地看了看她,继续低头吃草。
一名穿着得体的老嬷嬷站在第二扇门边,不愿沾染丝毫土地尘埃,上下打量崔令容一番,才向她行礼,开口道:“太夫人已等候多时,请女郎随老奴来。”
说罢,不等她是否跟上,转身引路。
崔令容回头看向身后门外的曲长,曲长握着缰绳,低声安抚着马,侍从们绕过护卫,从两侧搬运行李进门,又从她的周边绕过。
过往的生活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庄子里的仆役们不待见她,可碍于身份,无法限制她做些什么,因此,除了身体不争气,过得还算自由自在。
而此地看起来规矩颇为森严。
崔令容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与不适应,可见着面前一切,她却没有丝毫感触,一丝情绪都未产生,像只飘飘忽忽的幽魂,跟随嬷嬷飘向未知地,在空中注视着与己无关的一切,随波逐流。
远离了西南角门入口,周边景象不断变化,从荒凉混乱变得生机勃勃且井然有序,踩过不同材质铺就的路,一群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最前方的年老女子气度威严,一旁年轻女子看样子与崔令容一般大,身姿挺拔,身着深绿衣裙,手腕间挽着一条暗红纱罗帔子,托着年长者的手。
“太夫人。”嬷嬷快步走近行礼。
还未看清脸,崔令容便明白了,这位是她血缘关系上的祖母。
或许她也需要行礼,可又该如何行礼?像方才嬷嬷那般似乎并不可行,不同身份行礼方式差异极大,这点常识她还是明白的。
崔令容缓慢近到跟前,她对礼仪并无了解,干脆就动动嘴皮子:“祖母。”
送到庄子里无人教养,能识字就算是有出息的。
祖母早有预料,打量她两眼,鸠杖敲了两下地,叹气:“果然,什么也不懂,身体还比文节差。”但能用就行,她随即道:
“疏桐。”
那年轻女子便松了手,上前几步,右手搭于左手之上,收拢腹前,微微屈膝:“崔女郎万福,清河张氏子,疏桐,见过女郎。”
张疏桐行完礼,从容站起注视着她,帔子随风飘荡。
两人眼睛一对,崔令容明白了,祖母的意思是让人现学现做,看着也简单,她一看就会。可是,不做又能如何呢?真正需要行礼时她自会做的。
她没动。
寒风吹过,枯叶高处掉落,被卷起送到一边。
祖母没有追究她的无礼,似乎认为事情急不得,又似乎觉得不可能这样容易学会,否则也不会将张疏桐留下来。张疏桐作为士族女子的典范,学识礼仪均为上等,在无女性长辈,又因保密不得请学者门师的情况下,由她来教导最适合不过。
见两人会面,一切办妥,祖母抓起拐杖缓缓转身:“好了,老身乏了,你们小姑娘自去说话吧。”
一贯仆役相从远去。
张疏桐趋步上前,对着祖母背影行礼,待背影彻底不见,这才转过来,肢体行动起来松快了些。
表情温柔,她的眼神却是凉的,声音清冷:“我听外祖母说了你的事情,我可以叫你阿令吗?”
崔令容注意到她对祖母的称呼,看来这位女子是祖母母家的人,也就是说祖母也是清河张氏人。
她点了点头。
阿令是她的小名,从前只有一人喊过,她不介意多一个,如何称呼她都不打紧,指向明确,能分辨称呼对象即可。
没有话语回应,只得到了动作反应,张疏桐也不尴尬,而是笑意盈盈握住她的手道:“阿令可以喊我疏桐阿姊,或者阿姐即可。”
前者礼貌疏远,后者有些过于亲昵,可无论哪个她都可以。
“疏桐阿姊。”崔令容迟疑片刻,选择了前者,依样画葫芦地喊了声,话音刚落,喉咙发痒忍不住轻咳两声,飞快抽出一只手捂唇。
张疏桐见状,并无意外之色,更是握紧她仍留在手中的另一只手,手炉并未带下车,可寒风中崔令容的手更烫些。
“我见你面色红润,以为外祖母说身子差,只是寻常体弱,不想竟是生病了,走,先随我回屋,外头风大可莫要再着凉。”
她一面走,一面说着话。先是询问了来时路上的经历,关心一二,接着详细介绍了分给崔令容的住处,并解释行李大致已规整完毕,一回去便可以休息了。
崔令容被带着穿过庭院,过廊后脱履着袜,推门而入,不久便到达了内寝,一侍女正背对她们铺床,听见声响立即转身行礼。
“这是寒酥,年方十八,比你大些,是你阿兄特意给你选的,做事靠谱,日后离开崔府也会随着你走。”
眼前人模样沉静,肌肤雪白,虽有劳作痕迹,但不可否认这位侍女确实是位美人胚子。
简短的介绍完毕,寒酥自觉退下,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换下衣物,张疏桐将崔令容推上床榻,掖好被角,跪坐于旁边小榻上,而换下的衣物挂上床边围屏,之后自会有侍女来收。
“今日我本想即刻开始教你,既然阿令还需静养,我先与你大致说说将面临的状况吧。”
“想必你还不知为何突然被要求回到崔府。”她笑了笑。
这正是崔令容所不了解的,她转过脸,窝在柔软的被衿里,黑漆漆的眼瞳专注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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