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春生，死在秋天。
算命的说她命里缺木，母亲却在桃树下埋了剪刀——
“女孩命太硬，会克死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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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之后，春生住在城市最边缘一栋灰扑扑的居民楼里，阳台外面能看到一条脏兮兮的河，和几棵永远也长不高、蒙着尘土的树。
她几乎不下楼，活动范围是客厅，厨房，和那个摆满枯萎盆栽的阳台。
唯一需要她出门的事情，是去两条街外的超市买猫粮和她自己吃的简单食材。
她走路很快，总是低着头，风从她耳边过去，带着哨音，像许多年前田野里穿过柳条的风声，只是那点柔软的意思，早已被磨蚀干净了。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灰尘缓慢落下的声音。
一只胖胖的橘猫蜷在沙发一角，打着盹。它叫“惊蛰”，是春生捡来的，名字是过去那点念想唯一的遗存。除此之外，这间屋子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春生”这个名字产生关联。
偶尔，她会做梦。
梦里是南方的早春，田埂上开满星星点点的荠菜花，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断裂后渗出的清腥气。
小女孩在田埂上跑，风风火火，口袋里装着新摘的野花，心里藏不住半点秘密，看见一只被雨打湿翅膀的蝴蝶，会蹲在旁边掉眼泪，非要等它晒干了翅膀飞走才肯回家。
那是很久以前的春生了，心软得像一块新蒸的糯米糕，谁都能在上面留下指印。
她那时也确实是好骗的。同学说家里有困难，她能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分出去大半，自己啃馒头喝白水，还觉得帮到了人，心里暖洋洋的。见不得任何阴暗残忍的东西，路上遇到被车撞死的小猫，能难过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她在意身边每一个人的看法，老师的，同学的，邻居的，像一株永远追着阳光的向日葵，拼命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明媚、更讨喜一些。
可阳光太烈会灼伤，风雨太大也会摧折。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跟头，栽在二十三岁。她信了一个男人的海誓山盟，以为那就是爱情全部的模样，一头扎进去，轰轰烈烈，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对方看。可那男人拿着她借来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债主和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那一次，她病了很久，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植物，蜷缩在家里，听着母亲一边叹气一边喃喃：“早就说了，女孩家命太硬，心又软，是要吃亏的……”
母亲是信命的。春生出生那天，据说院子里的桃花开得反常的繁盛。请来的算命先生捏着她的八字，沉吟半晌，说这孩子命里缺木。母亲当时没说什么，后来春生偶然听亲戚嚼舌根，才知道母亲背着她，在她出生的那棵桃树下，埋下过一把生锈的剪刀。
“女孩命太硬，会克死春天。”母亲是这样解释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惶恐。
那时的春生不懂，只觉得委屈。她那么爱春天，爱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怎么会克死它呢？
后来，生活的坎坷接踵而至，像永不停息的浪潮。
工作上的倾轧，她因为不懂拒绝，扛下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最后在一次项目失败后成了替罪羊。友情里的背叛，她真心以待的朋友，转身就能为了利益把她的事情当作谈资。还有那些细碎的、无休止的人际往来，每一道目光，每一句评价，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过于敏感的神经上。
她挣扎过，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振作，像春天里割不完的野草。可每一次重新站起，迎接她的似乎是更沉重的打击。
她的抗压能力太差了，心里那点热气，一点点被耗光。
抑郁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开始害怕人群，害怕交流，害怕任何需要付出情感的关系。
转折点发生在她三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她回去奔丧。母亲老了，坐在昏暗的堂屋里，握着她冰冷的手，絮絮叨叨又说起了那个埋剪刀的旧事。“……妈是怕你太刚强，容易折啊……”母亲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
那一刻，春生心里最后一点什么，啪地一声，断了。
她忽然明白了，那不是保护，那是一种诅咒。
从一开始，就被预设了一条艰难而孤独的路。
她所有的纯真，心软，藏不住事，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太硬”的命格带来的麻烦和需要镇压的戾气。
从老家回来后，她彻底变了。辞了工，搬到了现在这个偏僻的住处，断绝了几乎所有人的联系。
她不再试图迎合任何人，也不再对任何美好抱有幻想。她身上那种属于春天的、生发的气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秋般的肃杀与冷寂。
她拒绝再与他人产生任何不必要的链接，享受这份绝对的孤独。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买菜，看病，去河边坐着发呆。
她的世界小得只剩下她和惊蛰。
惊蛰是她在垃圾箱边捡的，那时候它瘦得皮包骨，腿还瘸着，和她当时的状态差不多。她看着它，那只猫也回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和她相似的、对一切的漠然。她把它带回了家。
现在，她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惊蛰趴在她膝头，打着呼噜。窗外是秋天下午那种特有的、明净而冷淡的阳光，落在她有了细碎皱纹的眼角。她的手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抚摸着惊蛰温暖厚实的皮毛。
她不再需要春天了。
那些柔软的、容易受伤的、渴望生长的部分，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埋藏。
就像很多年前，桃树下那把最终会锈蚀殆尽的剪刀。
她叫春生，却活在了霜降之后，万物肃杀的季节里。并且，准备一直这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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