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时节过去，宸国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光景，显得有些诡异的安静。
辰时，丞相府的东侧门被悄然打开一条缝，探进来半个身子。
双丫髻，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来人是二姑娘的贴身侍女阿茵。
阿茵虽然心里跳个没停，手中不松劲，紧紧握住鼓囊囊的锦袋。
她从西市回来，要去二姑娘宋若鸢住的白锦苑。一般来说，会走西侧门，路过下人房。
为了绕开府中人的监视，她从东侧门进来，经过上午鲜少人来的花园。
阿茵怯怯环顾四周，眼见四下无人。
穿过花园小径，经四面迎风长廊，迎面走来几人，阿茵一时不查，两相碰撞。
巨大的冲力让阿茵向后倒下，脚腕错位，垫在屁股下面。
双手下意识往后撑在地上，咯嗒一声。手中的锦袋掉在地上，装的太满，束口不紧，里面的金锭四散。
阿茵心道不好。
一抬头，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叫蝉衣，是主母罗夫人的人。
蝉衣居高临下打量着阿茵。
后面的一个小丫环捡起一个金锭，双手奉上，蝉衣一双美招子紧紧盯着阿茵，生怕她逃跑的模样。
蝉衣拿过金锭，在金锭一角咬上一口，咬不动，是真金。
立刻呵斥：“哪来的脏手脚，府中侍奉多年，竟然偷钱，还不随去见我夫人，伏法认罪！”
阿茵本就胆小，此刻手更是不住发颤，脑袋像是被发面团糊住，脸红成一片，话也说不利索：“我不是……我没有，这钱是姑娘的！”
是姑娘不日不夜画画挣的辛苦钱。
蝉衣充耳不闻，下令：“捉住她。”
后面的人一窝蜂上前，有的抓脚，有的捉手。
阿茵是做精细活的，力气自然比不得粗使丫头，此刻动也动不得，任凭摆布。一群人声势浩大，到了罗夫人的芙蓉园。
阿茵跪在芙蓉园中的院子里，两个丫环反剪其双手。
蝉衣抚摸阿茵的下颌，抬起她的头，强迫阿茵看着她。蝉衣背对太阳，辰时的太阳会把人影照的很长很长，颜色不深，，位置不正，落在阿茵身旁。
阿茵不愿抬头，嘴唇咬的发白，泫然欲泣，却还在和蝉衣抗争，除去害怕蝉衣，便是因为太阳过于刺眼。
蝉衣对阿茵畏缩模样没有兴趣，趾高气昂，对押解的人道：“你们看好她。”
一行人齐齐道：“是。”
蝉衣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敲响房门。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吧。”
四下无人，蝉衣进了内间，是一个小佛堂，佛堂内焚香，一个中年妇人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诵佛经，很是虔诚。
“夫人。”蝉衣恭恭敬敬，矮身行礼，完全不见刚才的跋扈模样，汇报道：“夫人，奴婢方才抓到阿茵偷钱。”
罗夫人诵念不停，转佛珠的手却停了，蝉衣知道，夫人这是在听。她语气很平静，她只需要把事实说出来，就足够让人震惊。
她道：“缴获赃物，共计二十八两黄金。”
“什么！”
夫人本姓罗，罗宥蓉，江南望族出身，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此刻，罗夫人睁大双眼，经也不念了，佛也不礼了，再次确认：“你可数清楚了！”
当朝宰相，一月俸禄，折合银钱，不过十金。罗夫人执掌中馈多年，对府中钱财一应事宜了如指掌。
这钱，不是相府的。
罗夫人手一伸，蝉衣很有眼色上前去扶，罗夫人起身，缓缓离开佛堂，回到房中。落座主位，其间一言不发。
蝉衣也不着急，在一旁候着，终于，罗夫人下令道：“你去请二姑娘过来。”
阿茵自小养在府里，胆小懦弱，好在为人忠心，干活精细，所以罗夫人把人放在宋若鸢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岔子。
阿茵也算是罗夫人看着长大的，她绝对没有本事得来二十八两金。
这笔横财，只有可能出自阿茵的主子。
“是。”
“慢着。”
可是这笔钱，鸢儿又是从何得来的？
或许，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可以得到答案了。
罗夫人一双素手紧抓帕子，凝眉叹息道：“把二姑娘请到会正堂，再去请衔云山的百泉仙长。”
正堂，会客所用；衔云山，斩妖除魔的正派大宗。
蝉衣点了好几个粗使丫头去白锦苑。
进了院中，在书房门口，蝉衣立住，举手示意众人噤声，自己独自轻推开书房门。
里面只有一女子。
她站在书桌前，挂臂绳，露出白皙的手臂，左手扶着纸张，右手拿毛笔在纸上作画。
外穿水红窄袖长衫，内搭粉白色的抹子，配上海天蓝和石绿色的间色裙，腰带颜色是蜻蜓红。蛇鬓灵动，簪绢花金步摇，缀红玛瑙耳坠，皓腕凝霜雪，戴和田玉冰晴双镯，衣着华丽，流光溢彩。
那一双手却全无朱门贵气，很脏，墨水渗进指缝中，一双手都是颜料，深浅大小不一的各色痕迹，没有笔茧子，关节处磨得通红。
及笈年岁，脸还没有长开，圆脸圆眼，带些许稚嫩，面无表情，一派专注模样，更显可爱。
笔走龙蛇，一朵朱红牡丹跃然纸上，两支笔十字交叉，食指压住，转了半圈，用干净毛笔蘸雌黄点缀花蕊。
蝉衣行礼：“二姑娘。”
女子定住，执笔悬在空中，一手撑在镇纸边上，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好在蝉衣已经习惯了，允自起身。
前些日子，二姑娘离家出走，相爷夫人几番派人寻找无果，过了一段时间，二姑娘又自己回了家。
自那以后，二姑娘性情大变。
二姑娘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最是体恤下人、孝顺长辈。可是面前的这位二姑娘，莫说少见她笑，平日里连情绪波动都少，无悲无喜，和所有事情都很疏离。
前段时间，相爷因操劳感染风寒，夫人让她去看看相爷，她却反问：“看什么，要我给他治病吗？”
夫人被噎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芙蓉园还一直说：“蝉衣，你说鸢儿是不是中邪丢魂了，才变成这样。”
蝉衣道：“夫人要您去会客厅。“
闻言，宋若鸢放下笔，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面前，抬眸望去：”为了什么事情？“
一上一下，一坐一站，蝉衣是奉夫人的命令来的，可是她莫名觉得紧张，道：“阿茵偷钱了。”
阿茵偷什么钱，蚂蚁大的胆子，见到地上有钱都不敢捡的，能偷劳什子。
宋若鸢道：“说清楚点。”
宋若鸢没有表情，蝉衣分不清楚她是否生气了，眼神闪烁，“奴婢早上看到阿茵行迹鬼祟，上前询问，居然发现她手里拿着二十八两金。”
宋若鸢听完，猛地起身：“你……”
钱是她卖画挣的，清清白白，谁也不可以动！
宋若鸢立刻扯下臂绳绳结，扔在地上，手也顾不得洗，抓起裙摆，急冲冲往外跑，书房门，院门，不理会其余的人。
蝉衣没想到宋若鸢的反应，倒是稀奇，这三个月来，少见她对什么事情上心。她立即跟上，出了院门，想起院子中的几个丫环，急急返回道：“跟上。”
蝉衣不给反应时间，立刻去追宋若鸢的脚步。
几人面面相觑，等到蝉衣发号施令，忙不迭跟上。
宋若鸢打头，如一阵风，还不等别人反应过来，就已跑远。
二姑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去请，不是画画就是躺着看书，体力何时那样好了。
蝉衣跟在宋若鸢身后，累的气不接下气，却难以望其项背。
蝉衣后面是还有一群人，一行人和玩似的，浩浩汤汤。大户人家讲究规矩，这种不讲礼节的事情，也好久没有发生了。
宋若鸢快到会客厅前，减速停住。
蝉衣及时停下，免了撞到宋若鸢，可是后面的丫环跑的快，撞上了蝉衣，她踉跄一步，往前倒去，宋若鸢眼疾手快，抓住蝉衣衣领，免了她拜土地公的礼。
等蝉衣缓过神，站定以后，宋若鸢堪堪松手，整理自己的衣着。
为了画画方便，宋若鸢从来都是挂臂绳。衣服面料较贵容易皱，挂过臂绳的地方，和酸菜别无二致，宋若鸢抚了好几下，都不见平。
耐心耗尽，衣服还是皱巴模样，转而关注头发，没有镜子，宋若鸢粗粗摸了几下头，没有摸到碎发便安心了。
不愧是阿茵梳的头发。
宋若鸢定下心神，才抬腿进去。
阿茵跪在外面，拇指粗的麻绳绑在身上，身后好几个看管的人。
阿茵一见到宋若鸢，情绪决堤，涕泗横流，哭得声颤，“姑娘……。”
宋若鸢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阿茵，叹了口气，便调转方向，走向阿茵。
半跪下来，抽出手帕，捧着阿茵的脸，细细擦拭脸上的泪，了了拍了一下她的头。
她看了一眼后面押解的人，也不为难她们，轻声安抚阿茵：“万事有我，不必顾虑。”
阿茵抽了两下鼻子，方才哭过，情绪好了一些，附在宋若鸢耳边，小声道：“姑娘小心，夫人请了道士，说要辟邪。”
宋若鸢点点头，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进去大厅。
客位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半生华发，眼角鱼纹很深，穿绛紫色的云纹道袍，腰配墨绿色的玉牌。玉牌倒扣，宋若鸢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道长不苟言笑，一双鹰眼隔老远便上下打量宋若鸢。
宋若鸢很不舒服，有样学样，同样打量回去，让人厌烦的穿搭。
“鸢儿来了。”罗夫人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到娘身边来。”
宋若鸢本来停住了，又往前两步，金钟般立在罗夫人面前，福身行礼：“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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