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逐衡把谢离辛关起来养伤，不让他出门半步。院子里的歪脖子老梨树，正是挂果的时节，青黄的果子坠在枝上，风一吹就晃。
谢离辛哪待得住，头几日还乖乖躺着，到第五日头上，便在院里转着圈叹气，一会儿拨弄拨弄墙角的草，一会儿又去逗门口路过的小黄狗。
谢逐衡练剑时，他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嘴里叽叽喳喳没停：“哥，你看我这手腕利索多了，咱都在这儿待快十日了，该走啦！”
谢逐衡收剑回鞘，衣摆扫过青石板，淡淡瞥他一眼：“伤好之前不得离开。”
谢离辛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往小马扎上一坐，手指头抠着马扎上的木纹：“可我实在闷得慌啊，这院子就这么大，我闭着眼都能走完，再待下去，我骨头缝里都要长霉了。”
谢逐衡没理他，转身去打水擦剑，谢离辛又凑上来软磨硬泡：“哥，我灵髓不疼了，真的！你看——”他抬手比了个剑招的起势，虽还有些发僵，却比前几日稳了不少。
谢逐衡沉默片刻，将擦得锃亮的剑放回鞘中：“明日动身。”
“真的？！”谢离辛猛地蹦起来，“终于不用闷在这儿了”
第二日天刚亮，谢离辛就揣着农户给的干粮，背着那柄铁剑候在门口了。谢逐衡牵着马出来时，见他连包袱都收拾妥帖了，斜挎在肩上，晃悠悠的，嘴角还噙着笑。
“走了。”谢逐衡翻身上马，声音依旧淡淡的。
两人一路往南走，晓行夜宿，遇着不平事便伸手管管，帮被偷了钱袋的老丈追过贼，也替受了欺负的小商户挡过恶奴。谢离辛新鲜得很，见着热闹就凑上去瞧，瞧见有意思的地名，还得拉着谢逐衡停脚看半天。
这日走到一处山涧旁，涧水清澈，底下的鹅卵石都看得分明。岸边有块平滑的大青石，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
谢离辛拴了马，脱了鞋就往青石上跳，脚心踩着暖石头，舒服得“喟”了一声。
“师兄你看这石头，多光滑！”他回头喊，眼睛亮晶晶的。
谢逐衡走过去，靠着石边坐下，从包袱里取了水囊递给他。
谢离辛接过来喝了两口，忽然从怀里摸出把市集上买的小刻刀。他蹲在青石边，歪着头琢磨片刻，便握着刻刀在石上划起来。
谢逐衡没管他，直到听见刻石声停了，才抬眼去看。
只见青石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谢逐衡”在上，“谢离辛”在下，中间还划了道浅痕，像把小剑。
“怎么样？”谢离辛献宝似的指给谢逐衡看，“等以后咱们走了更多地方，就都刻上。”
谢逐衡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名字上，没说话。
谢离辛忽然站直了，对着山涧朗声道：“我谢离辛，以后要走遍天下！见遍山河，惩恶扬善，绝不做缩头乌龟！”少年的声音清亮，撞在山壁上，荡出好几声回音。
他回过头，咧嘴笑了，“哥你也来一句呗？”
谢逐衡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山风吹过，带着涧水的潮气，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只说了四个字：“亦愿如此。”
谢离辛笑得更欢了，他重新蹲下身，用刻刀在两个名字旁边又刻了个小小的“江湖”，刻得格外用力，石屑簌簌往下掉。
涧水哗哗地流，风吹得树叶沙沙响。青石上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浅白的光，像个无声的约定。
两人沿着山涧又走了半月，过了两州三县。谢离辛每日里要么追着路边的野物跑，要么缠着谢逐衡问剑招，倒是把灵髓的事忘在了脑后，只记得每隔几日，谢逐衡会寻个僻静处，指尖抵着他眉心渡一次灵力。
这日傍晚歇在个小镇的客栈，谢离辛正趴在桌边啃酱肘子，见谢逐衡从店小二手里接过个信封。
“哥，谁的信？”谢离辛含着肉问，含糊不清的。
谢逐衡拆开信封，信纸展开时簌簌响，谢离辛凑过去瞧，只看见上面画着些歪扭的符文，认不出是什么字，却见谢逐衡的眉峰越皱越紧，握着信纸的手都在抖。
“怎么了哥？”谢离辛心里一紧。
“回武阳。”谢逐衡将信纸折起揣进怀里，起身就往楼上走，“收拾东西，连夜走。”
他走得急，连搭在椅背上的外袍都忘了拿，谢离辛赶紧拎起外袍跟上，想问又不敢多问。
谢离辛只偶尔听谢逐衡说起过武阳，是天下最厉害的修行地，从没去过，更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厉害的女教首。
连夜赶路三日，到了武阳山脚下，石阶从山脚盘到云里，看不见头。
“跟着我，别乱说话。”谢逐衡嘱咐了句，拾级而上，脚步比来时更急了些。
越往上走越静，快到山门时，才见两个穿青袍的弟子守着，见了谢逐衡，立刻躬身行礼，神色却都带着慌：“谢师兄，您可回来了！教首她……”
谢逐衡没等他们说完就往里走，脚步快得谢离辛几乎跟不上。穿过几方院落，见不少弟子都垂着头来往，谢离辛心里的慌劲儿越来越重。
进了教首住处，闻到屋内燃着极浓的药香，几个弟子围着那张玉榻，见谢逐衡进来，都齐齐让开。
榻上躺着个穿素白衣袍的女子，脸色白得像玉榻的石面，唇上没半点血色，眼闭着，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谢离辛看着榻上虚弱的女子，猜测这就是武阳教首钟应霄，世上少有的女剑仙，一手“霜天剑气”能斩百妖。可眼前这人，看着却像片随时会碎的雪。
“谢师兄。”一个白褂弟子上前，声音发颤，“教首三日前斩那只千年狐妖时，被妖丹所伤，精元快……快散了，是她让人发的信，说只有您能……”
谢逐衡没听他说完，径直走到玉榻边。他站在榻前，望着榻上的人，肩膀都在抖，过了好半晌，才缓缓抬手，指尖凝着层淡淡的白气，剑气柔得像云，轻轻落在钟应霄的心口。
“哥……”谢离辛刚想问，被旁边的白褂弟子拉了拉袖子，示意他别出声。
只见谢逐衡闭着眼，唇瓣微动，像是在念什么咒，他周身的剑气渐渐浓起来，绕着玉榻转，最后都往钟应霄涌去。他嘴角慢慢渗出血，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玉榻的白毯上，格外显眼。
谢离辛急得想上前，却被那层剑气挡在外面。他看见谢逐衡的脸色越来越白，玄色的劲装都被冷汗浸得发暗，却始终没停手。
不知过了多久，谢逐衡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被谢离辛扶住才没倒下。再看玉榻上的钟应霄，眉心多了个淡金色的符印，虽仍闭着眼，胸口却微微起伏着，总算有了生气。
“封印住了。”谢逐衡气虚，“精元不会再散，只是得昏睡些时日。”他眼神暗淡，这“昏睡些时日”，或许就是很久，甚至再也不会醒来。
“那以后呢？”谢离辛扶着他问。
谢逐衡没回答，只望着玉榻上的人，眼神里的疼惜藏不住，却又很快掩了下去。
“把教首送往冰□□。”他对旁边的弟子吩咐，“除了我，谁也不得进入。”
等弟子们抬着玉榻走了，谢逐衡才靠在殿柱上，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粒药丸吞下。
“她是武阳教首，也是我师父。”他像是在跟谢离辛解释，又像在跟自己说，“是她教我练剑，待我恩重如山。”
谢离辛没说话，只更紧地扶住他。殿外的云雾漫进来，落在谢逐衡的发上。
几日后，武阳弟子齐聚院中。
“教首恐难再醒，谢师兄，你以剑气稳住门主精元，又素来得门主器重，仙门上下，如今只有你能担起门主之位，这也是钟教首昏迷前的意愿。”
谢逐衡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好，”他应下，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我会守着武阳。”
谢离辛站在他身后，“新教首”三个字撞进他耳里时，他攥着衣摆的手猛地一紧。
院中人还在说着什么，无非是些规矩戒律，那些话像棉絮似的堵在他喉咙口。
谢逐衡接下教首之位，便要永远守在武阳，守着冰□□里沉睡的人。而他呢？他的灵髓还得靠谢逐衡的剑气温养，离得远了，灵髓便会翻江倒海似的疼，哪里也去不了。
游历江湖的约定，成了场空。
众人都围上来给谢逐衡道贺，谢离辛悄悄退到石柱后，望着师兄被众人围着的背影，心里头像塞了块冰。他是爱自由的性子，在农户家待十日都嫌闷，如今要困在这云雾缭绕的宗门里，每日听着单调的晨钟暮鼓，想想都觉得喘不过气。
“怎么不去向新教首道贺？”有个青袍弟子拍他肩膀，语气里满是欢喜。
谢离辛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转身往殿外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却没回头。
“你站住。”
谢离辛定在原地，回头问：“哥，我们还去游历江湖吗？”
谢逐衡沉默了，沉默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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