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那双曾饱含痛苦与挣扎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再无神采。
巨大的寂静瞬间吞噬了一切。
男孩愣住了，茫然地推了推父亲尚有余温的脊背，“爹？”
没有回应，只有风呜咽着吹过干裂的土地。
他蹲下来，看着父亲那张因极度饥饿而扭曲、此刻却突然松弛下来的脸，最后推着他往前走的力量，消失了。
饥饿感依旧尖锐，但一种更大、更空茫的恐惧，缓慢地浸透了他小小的身体。他环顾四周，只有望不到头的荒芜土路，和同样灰黄沉默的天空。
他该往前走？去哪？
爹死了，那个要买他的人，还会要么？
男孩呆呆地坐在那里，抱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树叶，孤独又无助。
就在男孩的眼泪早已流干，连站立的气力都将消散时，一个身影，无声地截断了荒芜的地平线。
来者身着素色旧袍，风尘仆仆，却异常洁净，步履平稳，不像逃难，倒像在自家庭院信步，与这片绝望的土地格格不入。
他在倒毙的男孩父亲身旁停下，合掌低眉，默诵了一段经文。他蹲下身，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只水囊，倒出清冽的水，又拿出一块干粮，递到男孩干裂的唇边。
男孩凭着本能狼吞虎咽。
来者待他吃完，便用一块湿布，仔细而轻柔地擦去男孩脸上的污垢和泪痕。
“这些干粮留给你。”来者起身离开。
男孩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地方去。”
“你娘亲呢？”
“饿死了。”
“还有其他亲人吗？”
男孩摇摇头。
那人默许了男孩跟在他身后，“你姓什么？”
“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
“狗娃。”
那人笑了，“以后你便跟我姓谢，”他打量着男孩瘦弱的身体，知道他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我给你取名离辛，意为远离苦辛，如何？”
谢离辛点点头，“那你叫什么？”
“谢逐衡。”
安葬了谢离辛的父亲，谢逐衡领着谢离辛来到镇里，给他买了件灰色小褂，换下他身上破烂不堪、沾满尘土的衣物。
新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粗糙却温暖。
谢离辛道：“我能叫你哥吗？”
谢逐衡问道：“为何？”小孩子的想法总是新奇古怪。
“爹说世界上只有至亲才会对我好，”他挠挠头，“你不想我叫你哥的话，叫叔叔、舅舅都可以，就是不能叫爹爹，我有爹。”
谢逐衡道：“随你。”
“哥，我们接下来去哪？”
“游历江湖。”
“是不是劫富济贫、惩恶扬善？”谢离辛难忍兴奋，这个年纪的男孩往往都拥有一个大侠梦。
“嗯。”
“太好了，狠狠地惩罚那些坏人，我家连一块地都没有，每年要交好多好多地租，要不然，我爹娘也不会饿死。”
谢逐衡不会安慰人，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谢离辛道：“我长大了要行走江湖，把那些欺负百姓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让百姓都都有饭吃、有衣穿。”
“嗯。”
东边刚现出一丝光亮，小院里已响起“霍霍”的剑风。
谢逐衡穿件玄色劲装，袖口束得紧实，冷白的侧脸在晨光里没半点温度。
“手腕再沉些。”
谢离辛苦着脸“哎哟”一声，嘴角浅浅的梨涡此刻却皱成了团，“师兄，手腕酸得快断了。”
话没说完，谢逐衡手里的竹剑的“啪”地敲在他后腰上，力道不重，却足够让他老实。“从头来，扎马步半个时辰，剑举过头顶。”
谢离辛撇撇嘴，不敢真犟，乖乖屈膝扎下马步，双手托着那柄比他胳膊还长的铁剑。晨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飘起来，扫得眼睛发痒。
“哥，”谢离辛试着小声喊，铁剑在手里晃了晃，“我昨日帮隔壁王婆婆把晒的草药收了，她还夸我懂事呢，能不能抵半个时辰马步啊？”
谢逐衡没回头，道：“不能。”
“那……”谢离辛眼珠转了转， “我给你唱段前日听来的小调？就唱那个‘江湖路远’，唱得好你让我歇会儿成不？”
谢逐衡终于转过身，眉峰微蹙，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块不懂事的顽石。
可谢离辛早摸透了他的脾气，立刻挤出一个笑，“哥你看，我马步扎得稳着呢，就歇一小会儿，喝口水就行。”
他边说边偷偷往下矮了矮身子，铁剑也跟着往下沉了沉。谢逐衡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谢离辛刚要松口气，就见谢逐衡端了碗水出来，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依旧是冷着脸：“喝完，继续。”
谢离辛眼睛一亮，也不管马步了，“咕咚咕咚” 把水喝了个精光。
“哥，就再歇——”
“马步。”谢逐衡打断他，竹剑又敲了敲他的膝盖。
谢离辛只好又慢吞吞地扎好马步，只是这次没再喊累，反倒哼起了小调，调子跑了八丈远，却哼得欢快。
日头渐渐爬高，晨露被晒得没了影，谢离辛的额角渗出汗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院外传来赶集的人声，夹杂着小贩的吆喝，热闹得很。谢离辛望着院门口，喊道：“哥，等练完功，我们去买糖糕好不好？西街张婶家的最好吃了！”
谢逐衡没应声，转身去扫院子里的石子，谢离辛知道，他这是应了。
练完功时日头已过晌午，谢离辛揣着两文钱，颠颠地跟着谢逐衡往西街去。张婶的糖糕摊总摆在老槐树底下，往日这时候早该飘出甜香了，今日却只空荡荡留着块青石板，连个竹筐的影子都没见着。
“怪了。”谢离辛扒着槐树望，“张婶今儿没来。”
旁边卖针线的李大娘听见了，探过头来搭话：“你们是来买糖糕的？张婶哪顾得上出摊哟，隔壁王家村闹老鼠精，夜里偷孩子呢，她娘家侄女就在那儿，一早便赶去瞧了。”
“老鼠精？”谢离辛眼睛一瞪，攥着钱的手紧了紧，“偷孩子？”
谢逐衡道：“往哪走？”
李大娘往西边指了指：“过了那座石桥往南走几里就到了。”
谢逐衡往石桥走，谢离辛追着问：“师兄，那老鼠精厉害不？咱们带剑了没？”
谢逐衡从腰间解下那柄铁剑塞给他：“跟着我，别乱跑。”
王家村的村口围了不少人，都缩着脖子往村西头望，嘴里叽叽喳喳的，带着股子慌劲儿。谢离辛踮着脚往里挤，就见泥地上印着些巴掌大的爪印，深褐色的，还沾着几根灰扑扑的毛。
“在那边！”有人忽然喊了声。
两人顺着人群的目光往村西头的破庙去，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尖利的吱吱声，混着小女孩的哭腔。谢离辛拨开挡路的柴草往里冲，正瞧见只半人高的老鼠精尖牙泛着黄，前爪正扒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眼看就要往嘴里送。
“放开她！”谢离辛举着铁剑就冲了过去。
老鼠精被惊动，甩着尾巴就往他身上扫。谢逐衡眼疾手快，竹剑出鞘挡在他身前，剑刃劈在鼠尾上，溅起串黑血。
“护着孩子！”
谢离辛应声扑过去，一把将小丫头搂在怀里往后退。可那老鼠精被谢逐衡激怒了，猛地调转方向，尖爪直扑谢离辛怀里的孩子。谢离辛只觉得心口一热，像是有股气撞着嗓子，他明明没练过什么厉害招式，却见铁剑自己在手里转了个圈，剑风地扫出去，竟生生逼得老鼠精退了两步。
老鼠精突然从嘴里喷出团黑雾，他想也没想就把小丫头往身后一推，自己挡在了前头。黑雾沾着皮肤时像冰碴子扎，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铁剑没松手，直到看见谢逐衡的竹剑刺穿了老鼠精的喉咙，才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离辛！”
他再醒时是躺在破庙的草堆上，谢逐衡正用指尖按着他的眉心，一股温温的气顺着额头往下淌，所过之处的疼都消了些，可心口还是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块。
“哥……”他想抬手，却软得使不上劲。
谢逐衡道：“别说话。”他闭了闭眼，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些，“你灵髓受了损，我用灵力替你稳住了，暂且没事。”
“灵髓？”谢离辛懵了。
谢逐衡没瞒他：“你刚才为护那孩子，灵力骤发伤了根基，我用我的灵力替你补了，只是这灵髓伤得重，没法完全修复。”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往后每隔一月，我需得用灵力替你温养，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你会灵力枯竭而死。”谢逐衡睁开眼，“我的灵力与你绑在一处了，我若出事，你也……”
谢离辛眨了眨眼，道：“那正好啊，我跟哥一起浪迹天涯。”
谢逐衡没说话。
庙门口传来村民的说话声，那穿红衣的小丫头正被她娘抱着道谢，声音软软的。
谢离辛想起没买到的糖糕，咂了咂嘴：“等这事了了，哥带我再去买糖糕吧，我还想着那味儿呢。”他看着小女孩，“给她也分一块。”
谢逐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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