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正式开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姓钟名燚，沿海地区人士，刚过完22岁大寿。昨天的生日愿望还是“求月老今年给我发个对象”，今天的愿望已经变成了“拜托阎王今年别给我发请柬了”。
要说我的人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境地的——那还得从我三岁半那年讲起。倒不是因为更早的事记不清了，而是因为在那一天，我爸做了一个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决定。
先说我这爹吧。在遇上我妈之前，他是个摇滚青年，在当年那个时代相当先锋——披肩长发破洞裤，潮得我爷爷奶奶年纪轻轻就得了老风湿，一看见他就唉声叹气。
而能看上这种男人的我妈自然也不是一般人物。她是个文艺女青年，见到我爸第一眼，枕头底下那厚厚一日记本爱情小诗里的男主角们顿时有了脸。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过着名副其实的“夫唱妇随”的日子，堪称早期摇滚圈的神雕侠侣。
直到有了我之后，这两人才彻底改头换面：我妈放下笔和诗，摇身一变成了家庭主妇，我爸剪了长发穿上衬衫，成了扔人堆里三秒找不着的普通男同志。
然而，一切都在我三岁那年彻底改变。
据我外婆说，我两岁那年，奶奶被诊断出癌症，从确诊到离世，前后不到半年。同年爷爷也出了车祸当场走了。
两位至亲接连离去，给我爸造成了巨大打击。他颓废了整整半年，终日沉浸在烟与酒中思考人生——别误会，他吸的是我外婆的二手烟。
那天，我外婆在家攒了个麻将局，三个老头老太太加我爸正搓得风生水起。
已经变成无业青年的我爸突然从凳子上弹起来，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摇滚之神的召唤，当场表演了一段空气吉他，大喊一声“青春需早为，岂能长少年！”就冲出了家门。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我妈说我爸追梦去了，他有一个dream。我外婆说我爸那天打牌输的二十块还没付。
而我对这一切唯一的记忆是——我妈指着挂历上的王菲对我说：“爸爸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以后就能像她一样家喻户晓，你不高兴吗？”
显然，“家喻户晓”这个词对当时的我来说严重超纲了，我记得我当时回答的是：“那我以后要叫爸爸‘妈妈’吗？我有两个妈妈？”
我妈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第二天，她也不见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就像我爸至死都是摇滚青年一样，我妈内心深处也永远都是那个文艺少女。她的梦想就是我爸唱的每一首歌都是她的词，做他背后的女人，就像十一郎之于张宇。
至于我，可能是个意外。
自那以后，我就和外婆相依为命。
直到我五岁生日前，外婆突然问我：“乖孙，想不想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生日？”
我说想。
外婆一拍大腿：“好！我这就买火车票去把你那对不着调的爹妈抓回来！我乖孙的愿望，外婆拼了这条老命也要给你实现——不成功，我就不回来了！”
然后……她果然就再也没回来。
当然，外婆不可能真把五岁的我一个人扔家里，那就涉嫌蓄意谋杀了。
她先把我拎到乡下，交给了她的老相好——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接着就风风火火地打了个摩的，一溜烟消失在了村口尘土飞扬的小路上。
当时的师父还不是我师父，也不许我叫他爷爷，说他嫌晦气，于是我就叫他老陈。
老陈那时就已经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比我大七岁，一见面就往我嘴里塞了颗大白兔。二徒弟比我大两岁，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就是你小子偷吃我的糖！”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鸡飞狗跳的下午，就是我人生的分岔口。
***************
回到眼下，陈半仙可能是看我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觉得实在有辱师门，骂骂咧咧道：“又不是让你住进妖精窝里，瞧你那怂样！”
我心说那让妖精住我窝里，还不是一样吗？
却听老头接着说：“这批客户是提前来体验生活的，就跟那啥变形记似的，重点就是融入群众。法术神通之类的一概不准用。”
我顿时感觉我又可以了。
“哦对了，顺便把这个也带走。”老头子说着，转身进了里屋。
我心下一喜，老头子从前天天跟我吹师门传承有多悠久，往上可以追溯三十八代祖师爷。
但说实话，就凭他如今住着村里自建房，唯二的事业是在桥底下算卦和装瞎子拉二胡——算卦还全靠见人下菜碟，连蒙带唬，主打的就是一个愿者上钩——从里到外，实在看不出这两千年到底传承了个什么玩意。
没想到，是我误会师父了！
如今我也成年（很久）了，眼看就要得到第一份工作，从此开始走上人生巅峰，前途一片光明。师父终于愿意把真正的师门传承交给我——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激动不已，陈半仙就回来了，随手递给我一个比手掌略短的长方形绿色薄片。我怀揣着激动的心，用颤抖的双手郑重接过，从温润的手感中判断出应该是玉质的。
定睛一看，只见上书四个大字：
“甲丑尤余”
下面没了。
这什么意思？
我把这玉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实只有这四个字。心寻思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简，得用神识看？可老头也没教过我什么神识啊？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鱿鱼。”老头已经重新捧起搪瓷杯灌了一口，正往里吐茶叶。
我这才发觉屋里多了个人——刚才光顾着研究玉片了，完全没注意老头居然还从里屋领了个人出来。
这人看着年纪大概二十往上，五十往下，比我矮半个头，留着一头上世纪摇滚青年最爱的披肩长发，大嘴唇子塌鼻梁，从左眼打车到右眼起码得要个20。
我还记得高一的女同桌曾经给我科普过，这叫什么什么“鲤鱼系长相”，总之就是相当高级。
眼前这位不知道究竟是“鲤鱼”还是“鱿鱼”的男人，穿着也相当摇滚——补丁外套破洞裤，老头同款乞丐风，整个人瞧着一阵风能吹走似的，比老头看着像乞丐多了。
我还以为是陈半仙新收来继承二胡手艺的关门弟子，连忙热情地伸手：“鱿鱼兄你好你好！这名字挺有记忆点的，就是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听得有点饿。”
鱿鱼只是睁着那双呆滞的死鱼眼，一个眼睛看左边，一个眼睛看右边，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没在看我，只看出他丝毫没有要握手的意思。
“这是你第一个客户，你带上他就可以走了。”
老头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眼神里清楚地读出了“老子要睡午觉了赶紧滚”的意思，但还是有点懵。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实习”。
社会大学。
变形记。
哦，工作对象。
也就是说——
“他不是人？！”
老头子斜睨了我一眼，不知怎的，我竟从他眼神里读出了长达十二字的鄙视：你这智商基本也告别人类了。
陈半仙没好气地开口道：“他来太早了，妖力抑制器今早刚送到，现在就搁村头超市。你走的时候记得取了给他戴上——拿着玉牌，他就得听你的。”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牌，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这人，不对，这妖不叫鱿鱼，而是尤余。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我脑子里窜了出来：如果我不给他戴妖力抑制器，岂不是直接挟玉牌以令群妖，原地转职宝可梦训练大师？
“对了，”陈半仙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补了一句，“那玩意儿比较脆，你别给磕碎了。碎了的话，妖力抑制器也救不了你——我只能通知你两个师兄趁早去给你收个全尸。”
说完，老头翩然离去，留下我和这位妖精大眼瞪小眼。
尤余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像是在看看我，又像是在看我手里的玉牌。他那看起来不太灵光的脑袋似乎正在高速运转，进行某种复杂的逻辑推理。
我额角顿时滑下一滴冷汗，内心哀嚎：师父啊您这也太不靠谱了！徒弟我短暂而灿烂的人生可能很快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过。
在我追忆前半生的时候，尤余就一直瞪着那双无光的眼睛，一只眼睛看我，一只眼睛看我手里的玉牌，却始终没见有任何动作。
我足足追忆了有个十分钟，见他也没打算当场暴起先干碎玉牌再杀我，或者先杀我再干碎玉牌。这才终于确定了这位客户的脑袋确实不太灵光，心里不知为何飘过一句“给你机会……”
总之，我就当着不太中用的小余同志的面，把玉牌揣进了兜里。想了想，决定先教他一句我们人类社交界通用的万能开场白：“余兄，你吃了吗？”
小余摇了摇头。
我说：“那我们先去吃点，然后我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点了点头，抬脚站到我旁边稍微落后我半步的地方。
我不太习惯别人待在我的视野盲区，就往后退了半步，想和他并排，没想到他也同步后撤了半步。
然后我俩又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再同时前进半步，又后退半步，活像在跳什么诡异的交谊舞。
最后我放弃了，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村头超市。
虽然村里十几年前就给每户都挂了门牌，但因为房子不是沿着大路挨个落下去的，而是像企鹅牙齿似的前一排后一排，里一排外一排。镇上快递员懒得挨家挨户找门牌，干脆把所有包裹都往全村唯一的超市一扔，就算“已代收”。
不过村里没什么年轻人，老年人也不怎么网购。我去的时候，整个收银台上就孤零零摆着我那个快递。
超市老板老张正坐在柜台后面刷黑色小音符，听见动静抬头瞥了我一眼，招呼道：“小钟啊，要什么自己拿。”
说完就又低头看手机去了。
我摆摆手：“张叔，今天不买东西，我来拿师父的快递。”
老张随手往台子上一指：“就那个，上午刚到的。”
我拿起那个看起来只够塞个刷牙杯的小盒子，瞥见发件地写的是首都，寄件人那栏赫然写着我师伯的名字。
老张好像这才注意到落后我半个身位的尤余，打量了几眼说道：“老陈又收新徒弟啦？这个看着倒是比你们兄弟三个像样子。”
村里的人都知道陈半仙在城里的事业，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找老张借了把裁纸刀，当场就把快递盒给拆了。打开盒子里面套的盒子，里面的东西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个智能手表。
老张也看到了，稀奇道：“哟，这不是前阵子我儿子非要给我买的那个菠萝手表吗？老陈一把年纪了还赶这时髦！”
我也没料到这妖力抑制器的科技含量居然这么高——要不是发件人写的是师伯的名字，我差点以为老头网购了什么山寨手表。
但想归想，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对好奇的老张解释道：“这是我的快递，买东西的时候写错地址，寄到我师父这来了。”
老张啧啧摇头：“年轻人净整些洋玩意，要支持国货！”
我额头冒汗，连声应道：“支持支持，一定支持！”
这时余光瞥见一辆绿色的公交车正远远驶来，赶紧趁机道别：“张叔，车来了，我得赶紧走了，下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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