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桥离我家不远，出租车没多久就到了地方。
我付完钱，对司机道了声谢，顶着四十度的大太阳走到附近唯一的阴凉地。
如此风水宝地自然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只见一个戴墨镜的老乞丐正坐在桥墩底下拉二胡，面前立着一块泡沫板子，上面写着十二个大字：摸骨观运，先看后付，不准全退。底下是一蓝一绿两个二维码。
头顶的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地面都散发着丝丝热气，可就在这种天气里，居然真有人站在摊前，还是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花衬衫花短裤青年。
我心道现在算命的业务都拓展到这种客户群了，先不说算得准不准，就这推销能力，高低也是个销冠水平。
没想到就在我感慨完的下一秒，那黄毛左右看了看，竟然弯腰把手伸向了老乞丐面前那只破碗，目标明确，正是奔着最上面那张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去的。
老乞丐仿佛浑然不觉，二胡声越发凄怆悲凉，听得人肝肠寸断。
就在黄毛即将得手的瞬间，我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谁tm——”黄毛吓得一激灵，起手式脱口而出，却在转头的瞬间哑巴了。
他的脸在我眼前扭曲、变形，五官轮廓像融化的蜡一般流动重组。仅仅一瞬，那张属于人类的年轻面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覆盖着浓密灰毛的大脸盘子。
可比起我这个亲眼目睹“大变活人”现场的，他反倒显得更惊恐，嗓音都劈了叉：“你你你你！松手！离我远点！”
我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还冲他和善地笑了笑，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他却像见了鬼似的，把钱往地上一扔，扭头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而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嚎叫：“妖怪啊！”
唉，妖喊捉妖，这世道，真是倒反天罡。
我摇摇头，捡起那二十块钱，放回老乞丐碗里：“师父，别拉了，客人都给您吓跑完了。”
老乞丐从墨镜上缘瞄了我一眼，二话不说把二胡塞我怀里，从小马扎上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推出一辆小电驴，利落跨上去，冲我一扬头：
“收拾东西，上车！”
***************
五分钟后，一个衣衫褴褛、戴着墨镜的乞丐风老头，载着一个左手抱着二胡、右手拎着泡沫广告牌、腋下还夹着小马扎的男青年，骑着一辆荧光黄的小电驴，风风火火地穿街过市——这幕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在沿途每一位路人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我，只恨爹妈没给我多生一只手挡脸。
小电驴冲出市区后又狂飙了二十里，一路风驰电掣，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在一栋看起来年纪足够当我爷爷的自建小楼房前。
隔壁院里打着蒲扇纳凉的老头眯眼瞅过来，乐呵呵地打招呼：“陈半仙赚大钱回来啦？”
“赚个屁！城里人都抠搜的。”
我两腿发软地从小电驴后座爬下来，出门前精心打理的发型在吹了快一个钟头的风后，已经自由奔放地朝四面八方尽情伸展了。
隔壁老头眼神不太好，先前全凭荧光黄小电驴认人。这会儿眼瞅着下来一个人，电驴上咋还有一个人，眯眼打量了我半天才认出来：“哟，今天乖孙也来啦！”
“王大爷。”
我笑着冲隔壁王大爷打了个招呼，脚步虚浮地跟着陈半仙走进院子，苦着脸说：“师父啊，下次我帮您叫辆车，您这一把年纪还载我，我多不好意思……”
老头子骂骂咧咧地把小电驴停到窗边，利索地从窗户里扯出一根电线给电驴充电：“有那钱你直接打给我，钱多烧的！”
说完还不忘白我一眼，掏出钥匙示意我赶紧进屋。
我一进门就把手里连提带夹的那堆东西全撂在八仙桌上，赶紧凑上前赔着笑问：“师父，您之前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实习是咋回事？”
老头子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咕咚”灌了一大口，又“呸”一声把茶叶梗吐回杯里，心情肉眼可见地明朗了几分。
他推了推墨镜，用那一大一小的眼睛从镜片后边瞅我：“你还记得我们师门的教诲吗？”
我心里一凛，心说这莫非是要传我衣钵的前兆？当即挺直腰板，字正腔圆地回答：“当然记得！祖师爷当年辞官修道……”
我还没背完第一句就被打断了：“谁问你那些比老太太裹脚布还臭的陈年老黄历了。”
“当初你死乞白赖非要拜我为师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
陈半仙说到一半，又啜了一口茶，才继续说，“咱们这一行，自古以来就是一脉单传。为啥？早年间妖魔鬼怪在这边可不常见，僧多粥少，十年不开张是常事，开张也吃不了十年。”
“祖师爷们接不到活的时候，为了不饿死，才捎带手搞出看风水、算卦这些副业。可就算这样，还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毕竟市场就就芝麻那么大点儿，多数还是一锤子买卖，打一枪就得换个地方。”
我心道：原来这算卦的时候见人下碟胡咧一气也是师门真传？但嘴上没敢吱声。
陈半仙也没管我心里怎么想，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要不是妖界那些玩意瞎闹腾，把天捅出个大窟窿，直接打通了‘这边’和‘那边’，我还真没想过干我们这行的，居然也能有端上公家饭碗的一天。”
他咂咂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信什么马克思驴克思，不愿意干这前景一片大好的新兴行业。否则就你这资质，倒贴钱我都不收。”
没错，别看陈半仙一副儿女不孝的糟老头子样，实际上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退休公职人员。退休金不光够他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再养个我都绰绰有余，天桥底下卖艺属于是空巢老头的业余爱好。
“你们仨里头，你大师兄跟我最久，也称得上文武才貌四全，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你二师兄嘛，学习稀烂，打打杀杀倒是在行，有我年轻时三分实力。”
“至于你嘛——”老头子瞥了我一眼，“文不如你大师兄，武不如你二师兄。我原本都准备好等我两眼一闭，城北桥底下那个风水宝地就归你继承。不过眼下正好有个机会，就看你想不想要。”
他说到这儿猛地停下喘了口大气，差点没把我急死。我赶紧竖起耳朵，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师父您尽管吩咐！徒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头子满意地灌了一大口茶，咂咂嘴：“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就你那点斤两，真遇上事，送菜都嫌不够塞牙缝。”
他放下搪瓷杯，慢悠悠道：“妖监局那边一直抱怨外勤离职率太高，人手不够。正好今年年底是人妖建交六十周年，上面决定正式面向‘那边’的精英招聘外勤妖员。光把妖招过来倒是简单，配套的工作才叫麻烦——要新增专门的管理部门、起草专项法案，样样都需要人手。”
我听得两眼直放光，忍不住插嘴：“师父，莫非我就是去这个新部门实习？”
老头斜了我一眼，毫不留情泼冷水：“想啥呢，新部门办公大楼的图纸都还没画完。”
我顿时有点萎了：“哦……”
“不过，”他话锋一转，“正因为新部门还没建成，所有前期工作都分摊给了其他单位，急需大量临时工。你如果干得好，等新部门正式成立，也不是不能直接转正。”
我又一下子来劲了：“哦？！”
“具体工作内容也简单，那边已经定好了第一批就任的妖选，你的任务就是临时对接，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帮助他们融入这边的社会。”
我一时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萎还是该来劲——这差事我怎么听着比出外勤还要命呢？
最终也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要不要干取决于你。这批妖待不久，顶多到年底，上边就会派正式工接手——不过干得好的话，那个正式工说不定也是你。”
老头慢悠悠呷了口茶，接着说：“这期间你也不用上班不用打卡，爱几点睡几点睡，爱几点起几点起。就一个要求：别让他们闹出乱子。”
我又“哦”了一声，这才慢慢砸么过味来——合着这是把我这儿当社会大学了呗？
但转念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陪一群妖怪大爷吃喝玩乐吗？
不用打卡，没有上司，唯一的问题是“客户”可能不那么好相处——指随时会让我有生命危险。但是除此之外，简直全是好处啊！
不过我还是装作为难的样子，扭扭捏捏道：“师父，您看我毕业到现在工作还没找着，也没有收入，每个月那点零花钱养活自己都够呛。您这一下子塞……对了，我到底要负责几个客户啊？”
老头掰了掰手指头，轻描淡写地说：“不多，也就四五个吧。”
我当场倒吸一口凉气：“四五个？！他们吃啥？穿啥？住哪？上头给报销酒店费用吗？”
老头扔给我一个“做什么白日梦”的眼神：“一个客户每月补贴一千，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
我迅速在脑子里盘算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铁饭碗的强烈诱惑，把心一横，咬牙点头：
“行，这活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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