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漫过余古斋的窗棂时,余故疏第三次按下了那个号码。听筒里依旧是单调的忙音,像根细针,在寂静里反复刺着。他指尖悬在挂断键上,眸色沉了沉。
从午后到日暮,电话始终无人接听。那个叫找孩子的母亲,连同她失踪的孩子小柏,仿佛在这城市里蒸发了。白日里他托相熟的老街坊打听,只知林晚夫妇前些日子突然搬离了租住的小院,走得仓促,连房东都不知去向。
余故疏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巷口灯笼在风里摇晃出破碎的光。
或许,该再入一次梦。
子时刚过,倦意漫上来时,熟悉的眩晕感如期而至。睁眼时,已立于一方爬满紫藤花的小院。月光透过花叶缝隙落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就斑驳的网,空气中浮动着陈旧木料与花香混合的气息。不远处立着数座高大的古博架,顶天立地,格子里陈列着些看不清面目的瓶罐,阴影沉沉,像蛰伏的兽。
“是先生吗?”
一个颤抖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恐惧。余故疏转身,看清来人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衫,袖口和裤脚都沾着泥污,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瘀伤,额角还有道未愈合的划痕,渗着淡淡的血。她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见余故疏身上的石青色常服时,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来,却在几步外猛地顿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是您……是梦里的先生!”她声音发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先生,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小柏!”
余故疏看着她身上的伤,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慢慢说。你和你丈夫,到底遇到了什么?”
林晚用力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哭出声。她环顾四周,像是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语速快得几乎不成句:“我们找小柏,查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城郊那片废弃的砖窑……我们以为能偷偷找到他,可那里根本不是什么荒地方,是个人贩子窝!好多孩子被关在那儿,像牲口一样……”
她说到这里,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脸色瞬间惨白。
“我们被他们发现了。那些人手里有刀,还有……还有木仓。”林晚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他们把我和老周分开看押,打我们,逼我们说家里的联系方式,想讹钱。我偷偷藏了手机,可根本发不出去消息,打电话也总被打断……先生,我找不到老周,也不知道小柏还活着没,他们说再不听话,就……”
后面的话被哽咽吞了下去,她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布衫被冷汗浸得发皱。博架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更显得她神情惶急,如同惊弓之鸟。
余故疏目光扫过她手臂上的伤痕,那些新旧交叠的印记,显然不是一日之功。他缓步走到最近的博架旁,指尖轻轻拂过一格蒙尘的青花瓷瓶,瓶身冰凉,像极了林晚此刻的体温。
“他们有多少人?”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我不清楚,”林晚努力回忆着,“夜里总听见好多脚步声,好像还有看大门的……他们把孩子关在最里面的窑洞里,我只远远看过一次,好多小脑袋……”
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先生,我知道这很荒唐,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他们说要把小柏……”
林晚的哭声像被雨打湿的蛛网,细密地缠在寂静的小院里,连紫藤花瓣坠落的声息都被衬得格外清晰。
余故疏静立在花影中,石青色常服的衣摆被夜风拂得微晃,直到她的哽咽渐渐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你现在具体在何处?周遭可有什么醒目的标记?”
林晚愣了愣,混沌的脑子勉强转过来,急切地回想:“我应该还在城郊那片废弃的砖窑附近……我被关在一间土坯房里,窗外能看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好像有个很大的树洞……对了,晚上能听见远处有狗叫,还有……还有火车经过的声音,轰隆隆的,隔一阵子就有一次!”
她越说越急,生怕漏了什么关键,额角的伤口又渗出些血珠:“先生,这些有用吗?”
余故疏颔首,指尖轻轻叩了叩身旁椅子的木质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记下了。你听好,之前你得到那只碗的地方——‘余古斋’,那里的老板明日会立刻报警,带着人去找你说的地方。”
林晚眼里倏地亮起一点光,又很快黯淡下去:“可我被看得紧,手机早就被搜走了,之前偷偷藏的那个也没电了……”
“尽力而为。”余故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若实在不能,便仔细留意那些人的动向。他们何时换岗?有几个人带了武器?关押孩子的窑洞在砖窑的东侧还是西侧?有没有人在夜里悄悄离开,去了什么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布满伤痕的手臂上,语气稍缓:“这些都记在心里,余古斋的老板会根据这些线索找到你们,越快越好。”
林晚用力点头,泪水混着额角的血滑落,她却顾不上擦,只死死咬着唇,把那些问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刻字一样记牢。“先生,我记住了,余古斋……我一定想办法多收罗一些情报,我会再坚持一天,明天晚上我想过来……”
她最后看了余故疏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却也有一丝拼死抓住的希望,随后身影逐渐隐去。
小院里只剩下余故疏一人,月光穿过紫藤花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抬手抚过博架上一尊陶俑的轮廓,陶土的粗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极了那些被囚禁的孩子的脸颊。
至于那些人贩子……他指尖在陶俑的颈间轻轻一按,指腹的凉意漫开。砖窑、老槐树、火车声……这些线索,足够警察顺着线索摸到那处藏污纳垢之地了。
风卷着紫藤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余故疏抬头望向博架深处,那些高大的木格在夜色里像无数道紧闭的门,他转身走向院门口,石青色的衣摆扫过地面的落花,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转瞬便被夜风抹去。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余故疏猛地睁开眼。
窗外的天还浸在墨色里,余古斋内只余几案上一盏长明灯,豆大的光晕映着他骤然清明的眼。方才梦中紫藤花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指尖触到的木桌微凉,提醒着他已回到现实。
林晚的哭腔、手臂上的瘀伤、那些关于砖窑与火车的零碎线索,在脑海里翻涌成清晰的图景。他没有片刻迟疑,起身从博古架最下层摸出一个旧通讯录,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王建军”三个字上。
王警官。
这个名字像一块被岁月磨亮的老玉,带着点粗粝的暖意。几年前父母出车祸那段时间,事后是这位热心警官帮忙帮衬的,后来,他见余故疏孑然一身,总借着走访的由头来看看。算不上深交,却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递过一把能扶着走的手。
余故疏捏着通讯录,走到电话机旁。凌晨四点的拨号音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嘟——”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喂?哪位?”
听筒里传来王建军带着睡意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婴儿的轻啼,想来是刚荣升父亲不久。
余故疏握紧了听筒,声音因刚从梦境抽离而带着点微哑,却异常笃定:“王警官,我是余故疏。”
那边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一声轻“哦”,睡意消了大半:“小余?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了?”
“我要报警。”余故疏开门见山,“城郊废弃砖窑,可能藏着一个人贩子窝点。有一对夫妇被囚禁,还有一个叫小柏的孩子,以及更多被拐的孩童。”
王建军的呼吸顿了顿,背景里的婴儿啼哭声似乎被什么捂住了,声音变得清晰而严肃:“你说清楚点,人贩子窝点?你怎么知道的?”
这正是最难解释的地方。余故疏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鱼肚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电话线:“我……收到了一些线索。一个被囚禁的母亲传递出来的,很零碎,但细节具体。她被关在砖窑附近的土坯房,窗外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有树洞,夜里能听见火车声和狗叫。”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些人有刀,可能还有木仓,威胁今天要对孩子下手。”
电话那头的王建军显然在快速思考,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隐约传来:“你说的砖窑具体在城郊哪一片?那地方废弃多年,少说有十几个窑口。”
“她没说清具体位置,但火车声频繁,应该离铁轨不远。”余故疏回想着林晚的语气,“还有,关押孩子的窑洞在砖窑最里面,看守的人夜里换岗,可能有人携带武器。”
王建军沉默了片刻,余故疏能想象出他此刻眉头紧锁的模样。毕竟,一个古玩店老板在凌晨四点报出如此离奇的线索,任谁都会疑虑。
“小余,”王建军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斟酌,“我知道你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但这事儿太大,我需要……”
“我知道。”余故疏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王警官,三年前你帮过我。这次,我不会拿人命开玩笑。那些线索或许听起来荒唐,但请你相信我,去查一查。哪怕只是派几个人去砖窑附近探探,也好过……”
也好过等天亮后,听到无法挽回的消息。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叹,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鸡鸣。
“地址。”王建军的声音重新变得干脆,“你说的砖窑大概在哪个方位,我现在就联系队里,让人先去摸点。”
余故疏报出大致范围,又将林晚提到的老槐树、火车声等细节再复述一遍。挂电话时,天已泛起一层淡淡的青灰。
他站在电话机旁,指尖还残留着听筒的温度。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吹散了最后一丝梦的残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