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二十三年春，正是春和景明之时，汴京城朱雀大街旁已是柳树青青，桃花开得正盛，微风一抚，几片带着甜香的粉瓣便如同鼓翅的蝶，翩然落地。
花瓣落地的瞬间，便被争前恐后的脚步覆上。
今日的朱雀大街可谓空前热闹。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挤在这官道两旁，脖子伸得一个赛一个的长，只为争先一睹这批新科进士的风采。
尤其是那打马游街、冠插宫花的少年状元，不少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带着贵礼香车而来，就等着榜下捉个贵婿。
沈知意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她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本来计划去城东布坊看看那批西域水粉的行情，再去城西“玲珑阁”的掌柜谈谈入股分利的事情。
谁知出门之际，被手帕交冯侍郎家的小娘子拽走了。
冯棠晚软磨硬泡，硬是要拉着她去见识见识那俊俏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状元郎。
沈知意只觉得小姐妹脑子实在有点糊涂，再俊的男人哪有搞钱重要。
什么都不如抓在白花花的银子令人心动好吧！
只是来都来了。
她心想，这状元郎真要有天人之姿才好，才抵得过她今日损失的银钱。
“意儿你快看！来了来了！”
冯棠晚兴奋地攥紧她的手臂，指着远处缓缓行来的仪仗车队。
鼓乐声渐近，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沈知意踮起脚尖，只见高头大马上，新科状元一身绯红罗袍，腰系金银革带，帽插官花，风姿绰约。只是离得尚远，面容瞧不真切。
“这状元郎可真俊！也不知道是否婚配了，这样貌气度配我家娘子正是极好！”
“可要问清楚人家是否婚配，别闹出去年王娘子的笑话，她要嫁女，那进士竟答她回去问问自家娘子的意愿！”
闻言人群中笑声此起彼伏，几家早早来守着的娘子嬷嬷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沈知意眼神扫了一圈，见她们有带装满钱财的宝箱的，有带玉佩当作信物的，便知这便是一出一年一度“榜下捉婿”的大戏。
她撇撇嘴，在她看来，这和西市挑骡子买马没什么区别，投入巨大，风险未知，实在不是一桩好买卖。
何况牲口还有细看的机会呢，这全靠运气就决定了一个女子的婚姻，她不喜欢。
有这闲钱和人力，不如多开两件铺子划算，最近汴京胭脂水粉最是紧俏……
她正真细细盘算着，忽而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那状元的马行至眼前了！
“快快快，就是那位，穿红袍的公子！”
“状元郎留步啊！我家老爷请状元大人过府一叙……”
“大人我家贵礼相送，可否一谈啊！”
几乎是同时，早就蓄势待发的嬷嬷家丁瞅准机会，蜂拥而上。
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湖水，猛的激荡起来，叫喊声、马蹄声、欢呼声交织一片。
场面顿时失控，冯棠晚早就被挤到不知哪儿去了，沈知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像一只陀螺一样，东歪西倒停不下来。
忽然，她只觉得背后一股巨力猛推，忍不住惊呼出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意儿！”见她摔倒，冯棠晚的担忧的叫声从人群中响起，又快速淹没在人群里。
沈知意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张牙舞爪间真的叫她抓住了一角光滑的面料，像极前日去门市挑布时摸过的绸缎。
为保持平衡，她无意识地用力一扯。身旁的嘈杂停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睁眼一看，手里是一片织金云锦的红袍，此刻被她拽的满是皱褶。
坏了！
她好像把新科状元扯下马了！
所幸对方身手敏捷，并未摔倒，而是迅速站定稳住身形，甚至还能从容地扶一把跌在泥土里的她。
她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视线缓缓上移，是金线绣着云雁纹样的绯色官袍，再往上是线条清晰的下颌，微抿的唇，挺拔的鼻梁，以及——一对透着冷色、看不出情绪的墨色眸子。
时间好像凝滞了，沈知意大脑一片空白。
倒不是因为状元郎实在俊俏，而是这张脸，对她而言太过熟悉……
纵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增添了些成年男子的沉稳，但是这张脸，尤其是那双看人时沉静疏离叫人猜不透的眼睛……
分明是她儿时那位，叫她用墨汁污了唯一一身体面青衫的穷书生——江清晏！
怎么会是他？
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需要靠给她这个顽劣千金补习课业赚取银钱的少年，如今竟然一跃成为了天子门生，万众瞩目的状元郎！
沈知意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手里还无意识地紧攥着那一角袖袍。
江清晏目光微移，在面前呆立的少女脸上停顿了片刻，眼神里快速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转瞬即逝，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便又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
他微微抬了抬被她紧捏着的袖口，沈知意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送开了手，呆呆看着的眼前人翻身上马。
直到周围各种意味不明的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像是要将她吞没，她脸颊后知后觉的烧了起来。
人群中几个侯府的家丁丫鬟，远远瞧见她，拼命挤了过来，拥着她从人群中穿出去。
她被簇拥着退到街边，心里仍砰砰直跳，一半是惊吓，另一半是还没消化完的震惊。
远远望去，那绯红身影依旧驾着高头大马，从容不迫地向前行进，仿佛刚刚的闹剧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尘埃。
惊讶、尴尬、好奇……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最终迸发出一个炽亮的念头——
状元……
那可是活生生的状元啊……
这名头……得值多少银钱？！
沈知意的眼睛蹭的亮了，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
她飞快地盘算起来：科举笔记，状元讲会，甚至……“状元同款”文房四宝、衣袍配饰。
她仿佛看到一条金光闪闪的致富大道就在她眼前铺开，而这条路的起点，便是方才与她尴尬重逢的、曾经的教书先生——江清晏。
“快！”她一把拽住身旁的丫鬟，语气急促而兴奋，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替我回府准备拜帖，给状元府递过去，就说……学生沈知意，有要事相商！”
身边丫鬟不明白自家娘子又抽了什么风，但还是拦着她，哭丧着脸，劝道。
“娘子！别说什么帖子不帖子的了，贾夫子今日来府中了，夫人命我们出来寻你，让你赶紧回府。”
她闻言警铃大作，心里过了一遍这几天的“罪行”：前日逃学去了铺子谈生意，昨日被夫子罚的抄写还一字未动，最紧要的是这旬小考，她交了白卷，估摸着夫子也该批到了……
沈知意脑海中浮现贾夫子长白胡须气得翘起，言辞激烈地向娘亲告状的样子，她不自觉抖了抖，回去免不了一顿打，赶紧脚底抹油开溜。
谁知两个贴身丫鬟对她的秉性了如指掌，飞扑向前一人一边摁住她，拖着她就往侯府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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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出息！我温清如书香世家，三代入仕，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白字不识的蠢材！”
美妇人杏眼圆瞪，藤条在空中扬起，破开风声，“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少女跪在祠堂牌位前的身形却稳当，不曾抖动半分。
“还逃学，顶撞先生，沈知意，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
沈知意心里委屈，分明是那老夫子课上明里暗里讥讽她学市井女子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说什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她实在忍不住才出言反驳。
但看着母亲手里那根粗壮结实的藤条，这番话还是被她识趣地闭在嘴里。
温氏打累了，倚着旁边的椅子坐下，嘴里还不忘念叨：“自小你就气走了不知道多少先生，现在想来你幼时那位江先生倒是有本事，教你一年便能识字断文，只可惜……”
娘亲呀娘亲，人家如今可成状元了，再不是什么穷酸的教书先生了。
沈知意腹诽，她现下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睛数着映在脚边的日影，都快盯出洞来了。
“混账，又惹你娘生气！”
宗祠门口一道响起雄浑的男声如惊雷般响起，屋内人都不约而同抖了一下。
五大三粗的男子大步迈过门槛，身形魁梧如山，虬髯环眼，一身悍将之气。
只是若有外人在，定会瞪大眼睛。
这位外有“止小儿夜啼”之名的永宁侯沈威，正大手捏着一包小小荷花酥，谄笑着给身旁娇小柔美的妻子喂去，还插缝朝跪着的沈知意递去“放心，有你爹在”的眼神，画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你最爱的荷花酥，东门那家老字号，我一下值就去排队了，夫人尝尝。”
侯夫人温氏本就已经气消一大半了，被他这么一哄，脸上愠色全消，只瞪一眼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的沈知意，絮絮叨叨地和侯爷投诉她的罪状。
“都怨我都怨我，满满随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若是能随夫人这般蕙质兰心，咱们就不用愁了！”侯爷一边伸手替夫人顺气，一边温声哄着。
旁边被喂了一嘴狗粮的沈知意深以为然，她和爹爹就这点最相像，打小看见字就脑仁疼，所幸相貌逃过一劫，随了温婉可人的母亲，生得虽称不上花容月貌，但也算是灵动秀丽。
就是这爱财如命的性子不知道是随了谁，犹记得抓周时，她精准在一圈的笔墨纸砚、针线水粉里掏出一个装满金元宝的荷包，爹爹当时就抚掌大笑，说这是盼着府里盆满钵满呢，她也因此喜提小名满满。
正想着，余光瞧见爹爹给她使眼色，沈知意瞬间懂了，不着痕迹地慢慢往门外挪去。
还没挪到一半温氏就发觉了，执起藤条便追，所幸侯爷反应及时，母鸡护崽般将她掩在身后，三人老鹰捉小鸡似的在院里绕了两圈，沈知意瞅准机会往小门溜了。
外面天已傍晚，沈知意慢慢走回自己院里，两个丫头早就守在院门旁，看见她便迎上前，引她坐到屋内的小案前，拧了湿帕子替她净手。
瑞珠把手里提着的食盒，一个接一个在案上摆开，顿时腾腾热气飘散在屋内，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我一直在小厨房守着火呢！就为了让小姐吃上这口热乎的。”宝珠笑着邀功。
其实沈知意还记着下午她俩“背主”的事，只不过佳肴在前，不争气的肚子替她先消气了。
饿了许久，沈知意执起筷子，对着桌面上的菜肴狼吞虎咽。瑞珠怕她噎着，急忙往茶杯里添水。
“慢点吃，夫人吩咐留着的，都是小姐爱吃的菜，管够。”
沈知意的动作一顿，心里竟有些酸涩。
娘亲不是不疼她，只是她可能确实有点不争气吧。
兄妹三人，长兄自幼出类拔萃，哪怕不袭爵，下场科考也定能拔得头筹。姐姐更是才名在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母同胞，对比之下，她确实最让娘亲操心。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娘亲书香门第出身，最不赞同她行什么商贾之事。因为她，娘亲连宴席都不怎么去了，那些讥笑之语明明是笑她，却像刀锋扎在母亲身上。
但她不仅想经商，还想做一番大事业，或许某一天，娘亲也会以她为豪。
如此想着，沈知意的斗志上来了，她心里还惦念着那个“状元金招牌”，吃完饭便拉着宝珠瑞珠给她裁纸研磨，一头伏在案前准备起草她的商业蓝图，顺嘴问起给状元府递拜帖事情。
“我们一回府就写帖子送过去了，谁知被那门房拦了下来。”
“说状元公奉旨筹备琼林宴，实难分身，各方宾客恕不接待。”
什么？！
那她这生意还怎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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