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有些发亮，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缕鱼肚白，微微的晨曦正星星点点地洒在荒野上。
豆皎悄无声息地起身，看了一眼似乎仍在熟睡的豆帅和叶新乐，便提着一个小竹篮，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身影迅速没入灰蒙蒙的晨雾之中。
她昨夜特意早睡，就是为了赶在此时采摘寒冰芝花。
寒冰芝花只在黎明前最冷的那一刻绽放，唯有那短暂盛放的花朵具有特殊的药效。她需要它来配制麻醉剂的加强配方，为叶新乐进行更复杂的治疗时，能确保万无一失。
但她并不知道，几乎在她起身的那一刻，躺在草铺上的男孩倏然睁开了眼睛。
许鄞珩一夜未眠，始终在暗中尝试冲开被封禁的灵力，同时也保持着极高的警惕。豆皎这鬼鬼祟祟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草铺，如同狸猫一般，远远缀在豆皎身后。
只见豆皎在一处背阴的山壁下停下，那里生长着几株奇特的植物，叶片幽蓝，而顶端正绽放着一种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琢的白色小花，花心处还凝结着未蒸发的寒露，散发着幽幽冷气。
是寒冰芝花！许鄞珩的心猛地一沉。
他在镇妖司的卷宗中见过此物的记载：性极寒，蕴含奇异灵力，花香有强烈的致幻**之效，常被一些修炼邪术或意图不轨的妖物用于炼制**香、操控心神，甚至在施行某些残忍邪法时，用以麻痹受害者！
他眼睁睁看着豆皎熟练地戴上自制的粗布手套，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些冰晶般的花朵，放入铺着软布的篮中，动作轻柔而精准，显然深知其特性。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隐藏在一块巨石之后，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被冰冷的锐利所取代。他必须更快地恢复力量，必须找出她藏匿罪证的地方还有她的同伙。
豆皎采完了花，小心地盖好篮子，全然不知自己每一个为了救人的举动，都在唯一的旁观者眼中，化作了指向罪孽的铁证。
她心满意足地看了眼天色，匆匆往回走去，心里盘算着如何提炼花中的精华。
天光彻底敞亮起来，雾气散去，豆皎提着那只盛着寒冰芝花的小竹篮，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
屋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泥土混合的淡淡气息。
叶新乐还沉沉睡着。
豆皎轻轻抚上她的额头，触感温凉，并未发热。又引出一缕灵气细探其脉象，不过是劳累过度、气血稍亏。
她这才稍稍安心。
豆皎看着已经起来坐在床边的豆帅，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又指了指沉睡的叶新乐，做了个“嘘”的口型，示意他不要出声吵醒她。
许鄞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冷嗤。
他依言沉默地站起身，动作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豆皎朝他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极有默契地避开了叶新乐休息的区域，来到了屋外那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前。
晨间的空气清冽。
豆皎将宝贝似的竹篮小心放在一旁阴湿的地方，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饿了吧？今天姐姐自己做早饭！”她语气轻快。
她开始手脚麻利地生火，舀水，又从角落里找出一些野菜和一小袋糙米。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音，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冒出细密的白汽。
鄞珩忽然开口，嗓音依旧带着他刻意维持的稚嫩，仿佛只是孩童好奇的闲聊：“豆皎……姐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些许别扭：“你还有其他亲人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豆皎正准备切菜的手微微一顿。
亲人？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面，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养父那张总是带着点不靠谱笑容、却又无比温暖的脸庞浮现在眼前。
他是个穷哈哈的游方道士，本事不大，卦算得时灵时不灵，看风水的生意也总是半死不活。可就是他，在一次替某个富户勘察阴宅风水时，发现了一颗刚刚挣脱豆荚惶恐不安的小豆妖。
别的道士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收了她，或是打得她魂飞魄散，或是拿去换些赏钱。可她那不牢靠的养父没有。他蹲下身，用那双沾着朱砂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啧啧称奇：“哎呦，这荒郊野岭的，谁家的小豆子这么不小心掉这儿了？怪可怜的。”
他就这样把她带回了家，那个比现在这个住处好不了多少的、四处漏风的小道观。他没什么好东西给她，却把自己最好的都给了她。
在她第一次笨拙地化出人形时，乐得胡子翘老高，逢人便吹嘘自家闺女多么灵秀可爱，尽管她当时只是个说话磕磕巴巴的小丫头。他从不因她是妖而轻视她、畏惧她，或是想利用她。他只是纯粹地，对她好。
可惜好景不长。她还没能真正长大，还没能好好孝敬他，那总乐呵呵的老道士就在一次远行除祟中再也没回来。据同行的人说，他是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妖瘴里的孩子，耗尽了心神。
豆皎眼底透出失落与哀伤的神情，但很快就收敛好情绪，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轻快的调子，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我的亲人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豆皎笑了笑：“我呀，是迷路了，不小心闯到这边来的，幸好遇见了新乐姐姐，她心善，收留了我。”
许鄞珩心里分析着，面上不露分毫，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再追问下去。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和野菜的清香慢慢飘散出来。
豆皎想起另一件事，兴冲冲地跑到屋角，端过来一个木盆。
趁叶新乐还睡着。
盆里是她们昨天熬制的肥皂液，经过一夜，已经微微凝固，呈现出一种乳白色的膏体状，表面光滑细腻。膏体之中镶嵌着许多细碎的、颜色各异的干燥花瓣，那是叶新乐前几日特意从野外采摘回来，带有香气的野花，被豆皎仔细地捣碎了混入其中。
“还差一点。”豆皎说着，伸出双手悬在木盆之上，掌心向下，闭上双眼，带着生机的绿色灵气自她指尖缓缓流出，如同薄纱般轻柔地覆盖在皂液表面。
许鄞珩凝视着那缕微弱的灵力，眼神深沉。
如此温和的灵力与他所知的大多数破坏性强的妖力截然不同，是伪装？还是她这一族妖物的特性？
在灵气的催化下，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坚实，散发出幽幽花香。
“成功啦！”豆皎欣喜地收回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操作对她消耗不小。她凑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满脸成就感。
两人喝完粥，豆皎本想留纸条告诉叶新乐自己和豆帅去市集卖东西，但家里没有纸笔，只能作罢。她拿了片绿叶，用指尖刻下文字，放在桌上用小石头压住。
豆皎压低了声音对许鄞珩说：“新乐姐姐看来还要睡一会儿，我们别打扰她。走吧豆帅，跟姐姐出摊去，把这些肥皂卖了，给你买糖吃！”
她用灵力把肥皂分割成均匀大小，再用干净的布包好，放进一个竹篓里。
豆皎背起起沉重的竹篓，拉着许鄞珩出了门，朝着靠近官道的一个小型集市走去。那里来往的人多，是售卖这些新奇的东西的最佳地点，或许也能碰巧遇到认识豆帅的人。
集市已然热闹起来，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摊位沿路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豆皎找了个空位，铺开一块粗布，将一块块散发着花香的肥皂整齐码放好，然后便学着旁边的小贩，开始脆生生地吆喝起来。
“来看一看，瞧一瞧嘞！新鲜出炉的花瓣香皂！洗手洗脸又香又干净，洗完皮肤滑溜溜嘞！自家手工做的，好东西不骗人！”
她的嗓音清亮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活力，语调起伏恰到好处，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加之她模样生得俏丽，眼睛弯弯，笑容甜甜，即便穿着粗布衣裙，也掩盖不住好样貌。
一位挽着菜篮、衣着干净的大婶被香气吸引，停下脚步，好奇地指着肥皂问：“小姑娘，你这卖的是啥？闻着怪香的，不像胰子味。”
“大婶好眼力！”豆皎立刻热情地介绍起来，“这叫花瓣香皂，比寻常胰子好用多啦！您看，里面真的加了晒干的花瓣，用的是好油和草木灰水，温和不伤手。您摸摸，这质感！”她拿起一块递过去，“洗得特别干净，留香还久，洗完手上都带着花香呢！”
大婶接过，仔细摸了摸，又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哟，是不错。怎么卖呀？”
“三十文钱一块，买两块算您五十文！”豆皎嘴皮子利索地报出价格，又补充道，“您放心用，不好用来找我！我常在这儿的！”
价格比胰子贵些，大婶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被说动，买了两块。
有了第一个顾客，仿佛打开了闸门，很快又围过来几个好奇的妇人。
“小姑娘，这红色的花瓣是什么香啊？”
“姐姐，这个洗完真的能滑溜溜吗？”
“给我拿一块那个带点儿绿草的！”
豆皎顿时忙得团团转，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她手脚麻利地拿货、收钱、找零，嘴里还不忘回答各种问题，声音又甜又脆，解释得清清楚楚。
“这位姐姐，红色的是野茶花，香气最浓！”
“小妹妹，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滑滑的？洗完更舒服！”
“好嘞，大娘，这块茉莉香的给您，包您喜欢！”
她甚至还会根据顾客的年纪、气质，推荐不同的香型，显得格外贴心。生意竟出乎意料地好，粗布上的肥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换回的铜钱叮叮当当地落进她随身带的旧钱袋里。
许鄞珩被她安排坐在摊位后面的一个小石墩上，美其名曰“看摊”，实则就是让他乖乖待着。
他沉默地坐着，目光看似放空，实则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人群，评估着可能的危险，同时耳朵精准地捕捉着豆皎与每一个顾客的对话，试图从中发现任何与“同伙”相关的蛛丝马迹。
就在豆皎忙着收钱，无暇他顾的间隙，许鄞珩知道，时机到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表情，他轻轻扯了扯豆皎的衣角，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她听到。
“豆皎姐姐那边有卖糖渍梅子”他指向集市另一端的一个零食摊子，眼神里充满了希冀，“我、我想吃那个。”
豆皎正忙着手头的买卖，闻言扭头看去，果然看到那个摊子，红艳艳的梅子看起来确实诱人。她又看看豆帅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心下顿时一软。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从刚刚收来的铜钱里数出几文，塞进豆帅手里，语气匆忙却温和：“去吧去吧，自己买一份，别跑远啊！买了就赶紧回来！”
竟然如此顺利！许鄞珩心下冷笑，面上却立刻绽放出一个惊喜又乖巧的笑容，重重点头：“谢谢姐姐！”
他攥紧那几枚铜钱，跳下石墩，像任何一个得到零花钱的孩子一样，雀跃地朝着零食摊子的方向跑去。
然而，就在即将接近那个摊子时，他的身影极其自然地向旁边一拐，迅速隐入了两排摊位之间一条狭窄的缝隙之中。
许鄞珩脸上的孩童天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他摊开手掌，那几枚铜钱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整夜艰难冲击才汇聚起来的微弱灵力，被毫不吝惜地全部调动起来，指尖艰难地逼出一丝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灵光。他以指代笔，以那微薄灵力为墨，极其迅速地在其中一枚铜钱身上，刻下几个微小而古奥的符文。
符文成型的那一刻，几乎耗光了许鄞珩全部的力量，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集中全部神念，将一道极其精简的信息注入符文之中。
【安。查：名叶新乐者，乱葬岗近况。隐。】
信息传递完毕，那枚铜钱上的符文彻底隐没，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呼吸，将那枚特殊的铜钱混入其他几枚之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零食摊。
他拿着梅子，慢慢走回豆皎的摊位，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满足又乖巧的表情，甚至还主动拿起一颗梅子，踮起脚递到正在收钱的豆皎嘴边：“姐姐，吃。”
豆皎愣了一下，看着递到唇边红艳艳的梅子，又看看男孩亮晶晶的眼睛，顿时笑弯了眼，就着他的手一口含住，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含糊地夸道：“唔！好甜！豆帅真乖！”
许鄞珩看着她的笑容，心底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冰冷的讥讽。
甜吗？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
狩猎的网，已经撒下了。而他，只需继续扮演好这个无害的、失忆的豆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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