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井水冲掉了手上的油污,可始终冲不掉于青归心里莫名的违和感。
他甩了甩手,余光却瞥见成烬正拎着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正鬼鬼祟祟地朝院门外去。他微微挑眉,停下擦手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小院门外的院墙被阳光分割出一小块的阴影,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其中:她扎着两个辫子、小脸瘦削,眼睛黑亮。于青归认出是白天为他指过路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见有人提着东西出来,下意识地朝墙角缩了缩,似乎是不想打扰到院子里的人。
成烬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
他举起手中香气四溢的鸭肉,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小妹妹,饿不饿呀?”
他语气太过自然爽朗,似乎和小女孩认识很久了。
女孩的目光瞬间被肉吸引,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却倔强地别过头去:“……不吃。”
“哎呀,这可难办了。”成烬故意将肉递到女孩脸边,引得小女孩频频咽口水。他夸张地皱起脸,“我们煮太多啦,根本吃不完,要浪费了,好可惜啊!”
于青归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成烬刚入小队那天,风卷残云般消灭三天口粮的“壮举”,“吃不完”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真的吗?”小女孩犹豫地转过头,目光渴望,语气动摇。
“当然!”成烬拍了拍自己根本没什么变化的肚子,不由分说地将鸭肉塞进女孩怀里,“再吃我就要变成鼓肚皮的癞蛤蟆啦!”
小女孩被逗得怯生生一笑,终于不再推辞,双手捧起肉狼吞虎咽起来。
见女孩吃得香,成烬心满意足地直起身。
他比于青归高了近半头,回头看见于青归时,很自然地微微低下头。他笑容不减:“搭档!我说怎么总觉得有道视线盯着我呢,原来是你啊!”
于青归点了点头,目光却仍锁在女孩身上。
今天似乎在院子附近遇见这女孩不止一次了。
于青归蹲到正使劲往嘴里塞肉的女孩面前,平视着她,语气略显柔和:“你怎么不回家?”
女孩啃肉的动作一顿,小声说:“……我没有家。”
没有家?于青归沉默了一瞬,视线落在她编得整齐的辫子上:“你的辫子真好看,是谁帮你扎的?”
女孩用油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辫梢,天真地笑道:“是一个眼睛很黑很黑的姐姐!她对我可好可好了!”说完,她小心地将没吃完的肉揣进怀里,“这些留给姐姐吃!”
于青归看着女孩单纯的模样,心下微叹。他继续追问:“你怎么在这里待着?”
“……我?”女孩歪着头,努力思考着,“有……有个人说,要我在这里等他……我们在玩游戏!”
“玩什么游戏?”
“我……我不记得了……”女孩脸上掠过一丝迷茫和失落,“但我记得,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绿色的大哥哥也会给你扎辫子吗?”于青归立刻联想到林中那具尸体的绿瞳。
成烬面色疑惑地看向于青归,却见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榕树小院。
“绿色的大哥哥?”女孩困惑地歪了歪脑袋,表情完全不似作假,“我不认识呀?”
巨大的错位感让于青归头皮发麻,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尾椎骨窜上,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和成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骇然。
“你真的不认识吗?”他眉头紧锁,又向女孩确认了一遍。今天上午分明是她亲口说,是段止秋让她带外地人来榕树小院的!
“你确定吗?再好好想想?”成烬也蹲下身,语气急切。
小女孩又仔细回想了一会,确信地点头,“我真的不认识。”
见他俩面色有异,小女孩下意识想逃离。她捂紧怀里的烤鸭,快步朝村庄的小道走去,“大哥哥们再见!我要去给姐姐送吃的了。”
于青归僵在原地,盯着女孩消失的方向。
这个小村庄,不仅能吞噬生命,甚至还能篡改记忆?
良久,他深吸一口燥热的空气,声音低沉而决断:
“走,去找工匠。”
……
烈日灼灼,村庄土路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寂静得只剩下蝉鸣。
于青归与成烬分开后,始终感觉在这死寂之下,无数村民的视线此时正透过紧闭的门缝,死死黏在他的背上。
被窥伺的感觉让他如芒在刺。可他仍佯装未觉,径直走向一户土砖房。
这户人家门前用木板围出了一小片院子,显得与周围的房子略有不同。
他轻轻叩响木门,声音在空旷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有人吗?”
等待片刻,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一位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拄着木棍探出身。
她浑浊的双眼在于青归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沙哑:“什么事?”
于青归态度恭敬:“老人家,打扰了。想问问村里工匠在哪?家里的椅子坏了,想请人修修。”
“工匠?”听到'工匠'二字,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她脸色骤变,语气陡然尖利,“走!快走!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话音未落,木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狠狠摔上,震落簌簌灰尘。
于青归讪讪摸了摸鼻子,转向下一家。
然而,回应他的无一不是警惕、恐惧和驱赶。
“没有工匠!”
“不知道!别来问!”
……
接连碰壁,线索却愈发清晰——“工匠”一词在这个村子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就在他几乎放弃,准备无功而返时,瞥见一个老头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神情麻木。
于青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上前:“老爷爷,您知道工匠在哪儿吗?”
老头兀自吞吐着烟雾,仿佛没听见。
于青归索性站定在一旁,燥热的天气再加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黏腻目光让他心烦意乱。他看着老头烟枪里明灭的火光,慢慢说道:“老爷爷,这烟味道挺重的,您说,它要是不见了,您是不是就清净不了了?”
老头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眼打量他,半晌,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于青归追问。
老头却再度陷入沉默,只是用力吸着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被烟熏过:“村里…有过两个工匠。一个,是死了的王二。另一个嘛……”
他抬起头,混浊的眼睛望向远处那抹扎眼的红色,“……在红砖房。”
红砖房!那个瘦高男人的住所!
“多谢。”于青归得到关键信息,转身便走。
他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一边快步往榕树小院走,一边在脑中飞速复盘下午的所有细节。
直到站在小院门口,一个关键的关联才如同迟来的闪电,骤然劈开迷雾——
小女孩口中的“眼睛黑黑的姐姐”与昨晚那个沉默烧水的女孩,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关联如此明显,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绕开这条线?
于青归猛地抬头望向天空,可湛蓝的天幕上只有几朵悠闲的白云,毫无异样。
他在院门前停顿数秒,倏然转身,目标明确地朝着红砖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
为谨慎起见,于青归再次绕进那片密林。
果然,一踏入林中,那如影随形的监视感便瞬间消散。他借助树木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至红砖房后侧。
后院寂静无声。
他贴近墙壁,仔细聆听屋里的动静。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天气,可屋内始终黑洞洞地,好像有诡异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光线。
于青归眯起眼,不再犹豫,伸手轻轻推开一扇后窗,准备潜入。
就在他双手撑上窗台的瞬间,一张苍白的面容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几乎与他脸对着脸…
于青归心脏猛地一缩,呼吸瞬间停滞。
她的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竟完全被浓墨般的漆黑占据,没有丝毫眼白,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于青归,仿佛已在此等待多时。
是昨天晚上烧水的女孩!
他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凭借极强的定力稳住声线,重复了那个蹩脚却唯一的借口: “……我找工匠。修椅子。”
女孩漆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片刻后,干涩僵硬的声音从她口中吐出: “他…不…在。”
“不在?”
于青归的心猛地一沉。这究竟是拒绝,还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陈述?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女孩那双深不见底、全然漆黑的眼眸,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疑问不受控制地浮现:这双眼睛……真的能“看见”他吗?
“我…见过…你。”女孩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你…”
话音未落,里屋猛地炸开一声属于孩童的、却充满恶毒的尖厉怒骂:“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外地人,没一个好东西!”
伴随着骂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猛地冲了出来,手里竟拖着一根比他粗长的木棍,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直扑后窗!
“我要叫我爸回来扒了你们的皮!你们全都得死!!”
于青归眉头骤然锁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恶意,他语气骤冷:“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屁股揍开花。”
男童被彻底激怒,脸涨得通红,他不再前冲,而是猛地转向门外,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尖叫:“爸——!!杀了他们!杀了这个坏人!!”
尖锐的童声在寂静的红砖房周围显得格外刺耳。于青归心知不妙,不能再有片刻停留。
他毫不犹豫,瞬间没入茂密的树林阴影之中。
就在他撤离前的最后瞥了一眼后窗。
那个双眼漆黑的女孩,依旧一动不动地、沉默地伫立在窗前,仿佛一尊被遗忘在黑暗中的苍白雕像,无声地“目送”着他的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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