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的秋天，奉天格外寒冷。郊外的章大财主家里，撵走了一个小丫鬟。小丫鬟叫金凤，据说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可她脚裹得小小的，手上白白嫩嫩的，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做粗活的丫鬟，也并不会是眼皮子浅的。可既然章家大娘子说她手脚不干净，那就是手脚不干净。
因为已经是民国了，倒不能轻易就把人打死，何况章家不过是个土财主，比别人多一些田庄地产罢了，并没有什么权势，章大财主见了县长都要卑躬屈膝的，自然也不敢草菅人命。当然，章大财主必然舍不得打死金凤，想要打死金凤的是章家大娘子。
金凤背着小包袱从偏门出来，身上穿得薄薄的，脚上也不方便，不留神就跌倒在了地上。还是一个门房，大概是得了章大财主的指令，悄摸摸给金凤雇了车，让金凤乘骡车回乡下老家去。不然这冰天雪地的，金凤还没出县城就冻死了。
金凤到了家里，她爹娘都还没得信，见女儿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头也没梳好，衣衫也不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将她扶到家里坐下。
喝了一大碗热水，金凤这才将章大娘子污蔑她偷东西，又将她撵了出来的事情说了。金凤娘叹道，“那个章大娘子不是举人的女儿吗，怎么如此凶悍？”
金凤爹恨道，“正因为她是举人的女儿，才这般泼辣狠毒。一定是金凤生得太好看了才招了她忌恨。”金凤娘说道，“罢，回都回来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还年轻漂亮，不如找个人嫁了。也好终身有依靠。”
金凤哭道，“嫁不了了，我嫁不了人了！”
金凤娘道，“怕不是在章家被收了房？这也无妨，你已经回来了，就不再是他们章家的人了，婚丧嫁娶自然是自由的。”
金凤道，“我的月事已迟了半个多月，想必是怀上了。这如何能再嫁人？”
金凤娘笑道，“这有什么，我去找村东头刘婆子开一碗草药，喝下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照样嫁人。”
却还是金凤爹见世面多一些，他说道，“你这孩子，是章大财主的？”见金凤点头，金凤爹说道，“这章大财主怕是一个孩子都还没有罢，今年可也有五十岁了？”
金凤娘唯独在这些事情上留意些，忙说道，“论虚岁都五十八了。”
金凤爹说道，“那你这孩子，章大财主也是知道的？”
金凤道，“雇车的钱都还是章大财主吩咐人给的。”
这时候便是金凤娘也明白了，她拍手笑道，“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姑奶奶就在家安心养胎，到时候生出来章大财主家的独苗，那章大娘子就算再泼辣又怎么样，她还能百年不死的？他们死了，章家的地就都是咱们外孙的了。”
金凤愁道，“若是生出的是个女儿怎么办？”
“嗐，是男是女，也要生出来再看。再说现在不是民国了吗，男女平等。他章家若是只有这一个独苗，即便是个女孩子少说也能分一份嫁妆不是？哎，说来也是命中注定，我们老两口就是一辈子只有你一个，虽然长得比别人好看点，终究乡下地方，卖不出价，原本想着给财主做个小老婆不得了了。这下好了，管他正头娘子是谁，你是章家独苗之母，那腰杆子可又能硬一些了。”
一家三口计议已定，金凤便也收敛起她的伤心来，安安心心在家养胎。而金凤爹娘也对外放出话去，就说章家风水不好，所以章大财主连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如今金凤有了身孕，算命先生说要在娘家避祸，章大财主这才派人将金凤送了回来。金凤也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只在家做做针线，而他们家从此也不许男客上门，仿佛家教都一下子严了许多。外人自然都知道是章大娘子容不下金凤这才将她逐了出来。金凤一家人倒是不计较这些，只要章大财主将来知道，金凤肚内这孩子确确实实是他的就行。
果然，虽然章大娘子的父亲颇有权势，但章大财主毕竟求子心切，快六十岁了还能让女人怀孕，恐怕此生也是最后一回了。因此他也眼巴巴偷偷托人过来送钱送物，照顾金凤一家。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到了瓜熟蒂落之时，已经寒来暑往，到了初秋季节。金凤命小福薄，孩子虽然生了出来，她却也因难产一命呜呼。而金凤爹娘探头一看，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孩子，不由得拍青了大腿。
章大财主自然也很是失落。一来这是个女孩子，不能壮大他的家业，更不能为官做宰，而且他百年之后，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二来他并非是没有过孩子，他的那些小老婆们，多多少少也都生过几个，只是全都夭折了。那时候孩子本来存活率就低，章大财主又是迁祖坟又是找人看阳宅，招数都用遍了也没留住一个，这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还不如不要抱希望，万一将来养活了，那也是个惊喜。
金凤爹娘都以为章大财主要将这孩子接回去养，到时候他们兴许也能跟着去县城上住。谁知道章大财主那里还有得是年轻小老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些偏方，又觉得自己雄风正壮，不愁没有儿子，把这孩子听过也就忘了，竟然连名字都没有给孩子取一个。金凤娘一开始说想让孩子叫招娣，图个好彩头。金凤爹啐道，“招什么弟，绝弟才好。她要是有弟弟，将来怕是连份嫁妆都混不上。最好那章大财主断子绝孙，只有咱们家这一个金疙瘩才好。照我说，就叫她金疙瘩，把她当宝贝疙瘩。”
于是金疙瘩便这样在小岗村住了下来，由外公外婆养大。大约乡下孩子皮实，金疙瘩天天跟着邻居家的一对兄妹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竟然长到三岁多了连场伤风都没感过。章大财主虽然没将她接回去，但还算是记得她，也时不时接济老两口一下。因此金疙瘩从小虽然吃得不算好，好歹不怎么挨饿。这在他们村里，已经算上等人家了。
邻居家的兄妹姓赵，哥哥叫赵怀文，比金疙瘩大十岁。妹妹叫赵二丫，比金疙瘩大两岁。他们中间也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但养活的只有他们两个。金疙瘩从懂事起就和赵二丫一起玩。
这天赵二丫和金疙瘩在外面泥地里玩，有个小孩子跑过来，对着金疙瘩“野孩子野孩子”地骂。后边跟着一群看戏的，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金疙瘩说，“我才不是野孩子，我有姥姥姥爷！”那孩子大声说道，“可是你没爹没娘，你就是野孩子！”
赵二丫一下子站起来，指着那个人的鼻子骂道，“你有爹有娘，可惜没有人教养，不读书不识字，你才是野孩子！”那孩子确实从没念过书，字也不认识一个，听赵二丫这样一骂，立时就怂了。他们那样小小的孩子，也知道没有知识是很丢脸的事情。
那群小孩子散了之后，赵二丫得意地和金疙瘩说道，“你别理他们，我娘说等我哥哥读书出息了，做了官，我们家就是人上人了。”
金疙瘩问道，“什么是人上人？”
赵二丫想了一会子，说道，“人上人就是官老爷，别人见了人上人都要下跪的。天底下最得意的就是当人上人了。”
这时赵怀文走了过来，笑着说道，“读书是为了明礼的，不是为了当人上人去欺压别人。”
金疙瘩仰着头看着赵怀文，觉得他好高好高。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赵怀文。但实际上并不是第一次，如果是第一次的话，怎么会知道他是赵二丫的哥哥赵怀文呢？只不过实在年纪太小了，能够记得的只有这一次。
按理说小孩子不爱跟更小的小孩子玩，嫌他们太孩子气。但赵怀文偏偏十分温和有耐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读书的缘故。他看着两个人一身的泥，笑着对赵二丫说道，“快回家去洗一洗，不然爹娘回来了要说你。”也对金疙瘩说道，“你也回家好好洗干净。”
他拉着她们两个的手，先去了金疙瘩家里，帮她从水缸里舀了一大桶水，这才带着赵二丫回去。
晚上和姥姥姥爷说起来，“小住子骂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我的娘死了，我知道。我的爹呢，我没有爹吗？”
金凤娘听了只说，“你以后别和小住子玩，他那是妒忌你爹有钱。你没有爹又是谁往咱们家送米送肉呢？他一年吃不到三口肉，自然妒忌你了。你一个爹顶他十个爹。”
金疙瘩说道，“我爹怎么不和我们住一起呢？”
金凤娘说道，“你爹在县城做生意，不做生意哪来的钱给你买好吃的，买好衣服穿呢？咱们金疙瘩还小，等大了点，姥姥就带你去县城找你爹。你要长得壮壮的，你爹见了才高兴。”金疙瘩闻言，晚上多吃了小半碗饭。
等金疙瘩睡了，金凤爹和金凤娘小声说道，“咱们金疙瘩三岁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下次来人的时候要托他带句话回去，总要有个名字罢！毕竟是他们章家的骨血。”
托了送东西来的那人回去问，却一问没有了消息。倒是赵二丫，兴在在地告诉金疙瘩，“金疙瘩，我有名字了！”金疙瘩奇道，“你不是早就有名字的吗？你叫二丫。”
赵二丫摇摇头，在金疙瘩手上写写画画，“哥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赵怀国。他说是……什么国家。”赵二丫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她没怎么读过书，所以口齿也并不是很清晰，复述一句话也说不完整。金疙瘩说，“是你哥哥给你取的对不对？”
赵二丫笑道，“正是。咱们去找我哥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