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文正在自家小院里干活,见她们两个来了,放下手中的玉米,笑道,“你一定是去找金疙瘩炫耀你的新名字了罢?”金疙瘩不好意思说话,笑嘻嘻地看着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金疙瘩只要一想起赵怀文,就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形象。因为他从板凳上站起来,一下子就挡掉了半个太阳。金光绕过他照过来,他顶天立地。再后来金疙瘩听人说赵怀文其实不甚高,心知是因为当时的自己太矮了,只是她情感上也不愿意承认。赵怀文在她心中永远高大,永远坚强,永远温柔。
赵怀文拉着赵怀国,赵怀国拉着金疙瘩,走进了屋内。赵怀文在书桌旁坐下,用钢笔在报纸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地写下“赵怀国”三个字。“我们家我是怀字辈的,你跟我一样。我叫怀文,是胸怀有文采的意思。你呢,就叫怀国,胸怀着整个国家的意思。你的名字比我的好。”赵怀国也不大懂,只听得赵怀文说这个名字好。
金疙瘩在赵怀文面前虽然总带着点羞怯,但她从人生的一开始就有一个“怀文哥”,赵怀文又和气,她也并不扭捏,而是笑着说,“怀文哥,我也想要个名字。”
赵怀文笑道,“等你大了,你的财主老爹会把你接回去,到时候他会请人给你取名字的。”
金疙瘩撅嘴道,“别人取的名字没有你取的好。”
赵怀文一想也是,“老一辈的人总喜欢给女孩子取一些代表柔弱安静的名字,这种名字叫得久了,把人的志气都叫没了。现在是新社会,女子也是社会责任的担当者,自然也需要一些有力量的名字。”金疙瘩和赵怀国不知道赵怀文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皱着眉,像是在批判什么。俄而,赵怀文说道,“既然你姓章,不如就叫章华罢。这个名字简单好记。虽然简单,但华与章合在一起,有文章华美的意思,是个不小家子气的名字。何况咱们本来就是中华儿女,就叫章华就很好。”
赵怀文一笔一划写下“章华”两个字。特意找了一处更大的空白,写得也大大的,教金疙瘩来认。他见金疙瘩用手指头也在比比划划,便将钢笔递到她手中,“你来写写看。”
金疙瘩就真的照葫芦画瓢,在赵怀文写的那两个字下面,依样又写了两个。赵怀文赞道,“真不错,你第一次拿笔写字就写得这样好。”那两个字在金疙瘩看来是不好的,歪歪扭扭跟地上爬的蜈蚣一样。赵怀文的字才写得好,端端正正,横平竖直,有力量却又不锋芒外露,就像他这个人。
金疙瘩自然是不知道那么多形容词,只是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哪怕多年以后,她难得地写下“章华”两个字时,依旧觉得自己在模仿当年赵怀文的笔迹。
赵怀国问道,“哥哥,怎么我们的名字是三个字,她的是两个字?是不是两个字的没三个字的好?”金疙瘩听了,也紧张兮兮地望着赵怀文。
“这第一个字是姓,后面的一个字或者两个字,是名。名的好坏,不在于字数的多少。何况我替她取的不过是小名罢了。将来等她大了,还不见得用这个呢,不过现在先用着罢了,比叫金疙瘩好听。即便叫这个,将来还要取字的,字都是两个字的。”他这一番话里面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姓的,她们两个也听不懂。总之金疙瘩知道赵怀文说的一定是好的一定是对的,赵怀国对这个哥哥也很是崇拜,于是从今后她们两个就互相用大名相称,不再是二丫和金疙瘩了。
金凤爹娘听得两个小孩子混叫,去问清楚原来是赵怀文给金疙瘩取了个名字,她虽然不识字,也知道“华”字是好的,便也没有去闹。更是因想着名字什么的于女孩子并不重要,即使是新时代了,将来不过人称“章小姐”,再嫁了人那便是某太太了,叫章华还是章花也无甚区别。
赵怀文听说进了县城的小学,那里要求住校,秋天便要启程。虽然村里离县城并不远,但在两个小姑娘看来,已经是天涯海角一般了。赵怀文出发那天,怀国拉着他的袖子只哭。动静极大,章华也听到了,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知道赵怀文要去县城了,章华便也拉着他的另一只袖子哭。赵怀文笑道,“县城离这里不远,最多过年的时候我便回来了。到时候给你们带县城里的好东西。”她们两个又还是哭。赵怀文又从书包里拿出两支削好的铅笔,递给她们,“你们一人一支,好好练字。什么时候把这两支铅笔写完了,什么时候我就回来了。”又好说歹说,再三保证,同行的人催了几遍,这才出发。
他刚走没几天,赵家就开始给怀国裹脚,疼得怀国嗷嗷叫。怀国是个淘气的,就算被按着裹了脚,只要大人看不见,她就把裹脚布扯掉。大人要追要打,她就满村子地跑。虽然她人小腿短跑得慢,但好在身子灵活,钻墙上房,像只小猫一样,轻易抓不着。
赵家大人无奈,只得将赵怀国绑在家里的凳子上,告诉她什么时候不扯裹脚布了,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章华听着怀国的嚎叫也害怕,但是赵家人知道章华会去救怀国,门窗都是锁死的。一面心狠手辣,一面苦口婆心,怀国娘隔着窗子哭着说,“娘看你疼,娘也疼。可是咱们家备不起嫁妆,不给你裹脚,将来怎么嫁人……”
怀国嗓子都喊破了,血红着眼睛,嘶吼道,“不嫁人就不嫁人,我为什么要嫁人?哥哥嫁人了吗?哥哥裹脚了吗?同样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对我这么狠心?既然生了我出来要这样折磨我,不如一开始就把我□□盆里淹死了好!”
章华此时还不满四岁,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说话都还不利索,但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什么都知道。怀国和她好,像亲姐妹一样好。除了怀国之外,就只有怀文对她们好。其他大人虽然也好,譬如金凤爹娘,她总觉得那种好里面差了点什么,不像怀文的那种好。她便央求着金凤爹娘这次带她一起去赶集。她原先跟着他们去过县城,在她眼里,县城是一个极繁华也极可怕的地方,到处都是人,不认识的人。而且那些人穿着体面的衣服,斜睨着眼睛看他们。而她只能和姥姥姥爷们倚着院墙蹲在地上——还会遭人用脚尖驱赶。所以她其实很不爱上县城。
金凤爹娘背了些土货,让章华跟紧了,便去了县城的集市上。他们被人一路驱赶,老两口都有些不认得路了。好在遇到同村一个大叔,平时也是常往县城里来做活的,给他们指了路,还好一阵叙旧。
趁他们叙旧的时候,章华拉着金凤娘的衣角,四处张望。她想跑远一点,看看怀文哥在哪里。却又怕一松了衣角,自己便会被人拐走不见。她只知道怀文哥在县城的小学上学,可是县城的小学在哪里,甚至小学是什么意思,她一概不知道。但小孩子总是有一些莽撞的勇气的,因为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可怕。趁他们聊得热络,章华松了手,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走,一边走一边记路,那三个大人竟然也没发觉。
但是县城实在是太大了,何况景致与村里又不一样,果然章华没走多久便迷路了。早就有人盯上了她,确信她与大人走散后,那人便将她一把抱起,准备拐走卖掉。好在那人是个新手,不是专门拐小孩的,抱走章华也只是一时起意,并没有想着要捂章华的嘴。甫一被抱起,章华便被吓得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用脚去踢那人。
那人见围观的人多了,心中极为害怕。但是既没有人阻拦他,他便也舍不得放下章华。好在章华的这一番大哭,吸引来几个穿着与别人都不同的人——后来章华才知道那是学生服——他们拦住那人,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你不会是拐子罢?”
那人胡乱道,“我怎么会是拐子呢,她是我女儿。”
几个学生便问章华,“他是你爸爸吗?”
章华吓坏了,只哭,不说话。有个围观的好事者说道,“他们不认识。那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在走,就被这人抱了起来,他们本不是一起的。”
学生们便上去抢夺章华。有个女学生趁乱将章华抱在了怀里,其余几个人按住那人要打。这时金凤爹娘总算是发现章华不见,也寻了过来。学生们说要将那人送到警察局去,金凤爹娘一听到“警察”两个字就怕了,连说不用。总之就是害怕进衙门。他们接过章华,对那几个学生千恩万谢的,又作势要打章华,学生们赶紧劝。众人看了好一番热闹。
被女学生抱在手里时,章华问她,“你是小学生吗?”那女学生以为她害怕,哄她道,“我是小学生,我们不是坏人。”章华闻言急忙说道,“你认不认识怀文哥?你让怀文哥快点回家,他爹娘要给怀国裹脚了!”
那个女学生原本笑着在逗章华,听她说到“裹脚”,脸色立时就变了。她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怀文哥。怀文哥姓什么?”
章华想了一想,“应当是姓赵,我听他们喊怀国赵二丫来着。我们住小岗村。”
将章华递给金凤娘的时候,女学生在章华的小手上捏了一下,像是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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