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和小菊站在兰甫卧室的窗外，听见两个孩子抽噎，心下实在痛苦。等她们哭累了渐渐睡着了，大娘子才扶着小菊轻轻走开。小菊说道，“大娘子不能再菩萨心肠了，纵得他们无法无天起来。”大娘子道，“杨嫂去庄子里挑人明天就回来，咱们明天就办。”
第二天，大娘子果然将杜姨娘和章耀祖身边的人全都打了一顿卖掉，重新换上她从庄子里挑上来的人。杜老太太虽然有怨言，但也不敢发作。大娘子只说道，“听闻院子里进了一条疯狗，若是咬伤了耀祖怎么得了？都是伺候的下人不用心，因此只能换一批好的。即使是伺候了几十年的也不能要了。”
回来又跟兰甫说，“不但咱们家的人赶走了，就连你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人，给你杜姨娘照顾你弟弟的，也都赶走了。他们现在日子很不好过，晚上连热水都要不到。”只是章耀祖晚上能不能用到热水，又关兰甫什么事呢？兰甫心里很痛，在大娘子面前却要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她越是闷不做声，大娘子越是担心。小学很快就要开学了，兰甫似乎对上小学都不那么在意了。
开学第一天，小菊一大早就叫兰甫起床，小翠帮兰甫洗了脸，去外面倒水的时候突然大声说道，“大小姐，你快看外面，笨笨回来了！”
兰甫闻言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地上不知道被人撒了什么东西，引来了成群的蚂蚁，在地上刚好是一条狗的形状，眼睛的部位还放着两块白石头，像是眼睛，还有两块黄石头，像是眉毛。兰甫还小，不知道引诱蚂蚁的法子，以为是天意，站在门口看呆了。
大娘子闻言也赶了过来，也吓一跳，“兰儿你看，怕不是笨笨回来了。它知道你今天第一天上学，特意来送你。”兰甫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也没有说什么话。
兰甫上小学之后，仍然保留着读报纸的习惯。每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读一份，读完了再去上学。晚上睡觉前再读一份，读完了再洗漱。刚进小学时，第一天就有考试。兰甫的国文考了满分，数学却只有零分。试卷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她一个也不认识。第二天上课听先生讲才知道，这个叫阿拉伯数字。兰甫因为考了零分，生怕先生训她。哪知道杨先生非常有耐心，知道大多数孩子都不认识，便从十个数字开始教他们。连上了几天课，都是这些。
兰甫上课的时候，小翠便站在教室后面，一下课便来给兰甫递茶水，削铅笔。兰甫也不和同学出去玩，而是教小翠识字。小翠的学习能力在兰甫班上也是中等，她若认真学起来，升中学也不是问题。
兰甫便趁着大娘子心情好，刚从秦老太爷家回来，又进账了一笔利钱时，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小翠姐姐能不能和我一起上学？”小翠连声说道，“大小姐，我不上学的，我怎么能去上学呢？”
大娘子顺手将桌上的报纸递给兰甫，奇道，“她不是和你一起在上学吗？”
“可是她没有在上学……”兰甫听出大娘子语气里的意思，便也不敢十分要强，只得低声说道，“她识字很快，比刘二小姐还快……”
大娘子不接她这茬，只是说道，“不许在背后说人家，你什么时候听我在背后议论人了？刘小二学得快不快那是先生说的，你可不许编排人家。”
兰甫只得应了，也不再提让小翠上学的事，只是还自己教小翠。小翠生怕给兰甫惹麻烦，便也不怎么学了。
有一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往往体育课结束大家便自行归家，先生也不查的，兰甫便鼓起勇气，拉着小翠悄悄从学校后门走了。不料在路上遇到她秦家的表哥秦仰中，跟着两个随从，正从育声下学回家。两下里打了招呼，兰甫只推说学迷糊了，不识路走错了。秦家的家人便将她送到培华的门口，将她交到杨嫂手上才走。
杨嫂问兰甫，“大小姐，今天怎么想着自己回家呢？”
兰甫说道，“别人都自己回家，只有我有人接。”
杨嫂连忙说道，“哎哟大小姐，咱们家是怎样的人家，您可是举人老爷的外孙女，别人怎么能够和您比！”兰甫便不说话了。
回去后杨嫂把这件事添油加醋给大娘子说了，“若不是表少爷细心认出了大小姐，指不定就被拐子拐了去了！”于是大娘子又另派了两个男家人接送兰甫。
晚上，大娘子将小翠叫到院子里。小翠不明就里，只顾笑着讨好。大娘子拿出戒尺，让小翠伸出手来，而后狠狠用戒尺打在小翠手心。“这是我爹给我的，说孩子若不好好学习，心里想些鸡鸣狗盗的事情，那就要狠狠地打！今天是你调唆得兰儿乱跑，我只打你。下次再这样，我连她一起打，你可记住了？”
小翠不敢叫，也不敢哭，只能点头说道，“记住了。”
兰甫趴在炕沿上从窗户缝偷看，见她们二人往正屋来了，连忙转过身拿着报纸假装一直在看。大娘子看着兰甫的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小翠连忙走了出去。大娘子摩挲着兰甫，笑道，“兰儿，只要你好好读书，章家的家私全都是你的，秦家的也有你的一半。旁的事情有我们大人在，都不用你操心的，你知道吗？”
兰甫点头道，“我记住了。”
大娘子笑道，“今天报纸上说了些什么，拣几个有趣的讲给我听听。”
兰甫便将一个电影明星离婚的事情给大娘子讲了。大娘子听了，若有所思，“看来上海这地方还是要少去，学得人都坏了，抛妻弃子，这种事情怎么做得出来！太可恨了！”
此时小翠端着一盆热水来了，兰甫下了炕在椅子上坐好，小翠便就着热水给她洗脚。
次日在课间，兰甫拉着小翠的手，却不教她读课本，只问道，“她打你了对不对？”小翠笑道，“大娘子和气惯了，昨日里不过是管教了我一下子。”兰甫叹道，“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小翠忙道，“是我愿意的。大小姐是要去育声找你的怀国罢？”
兰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怎么知道？”
“大小姐嘴里除了老太太老太爷便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怀文哥，一个就是怀国。怀国在育声念书，昨天出门时你又向门房打听育声怎么走。不是去找怀国小姐是做什么？”
“可是她们现在看着我，我找不了她。”
“大小姐，您如今在章家的处境我也看着。我虽然没读过书，心里可清白呢。您虽然锦衣玉食，但行动没有自由。何不先假装不记得了，等年纪大了再做打算呢？她们还能一辈子看着你不成？等您去奉天读了中学，难不成她们还派人看着您？”
“你说得也是，只是不知道姥姥姥爷好不好，他们又能等我几年……”
小翠笑道，“这个您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且活着呢！”
兰甫也只得先将这些情绪放下。好在这边也只是指望她念书，她又恰好喜欢念书，怀文哥也说了念书好的，因此日子只能这样子熬着。
只是去奉天看电影的时候，她也会想：姥姥喝过这样的汽水不曾？怀国也会和怀文哥一起来奉天看电影吗？
先生们都喜欢这个乖巧懂事又十分勤奋好学的女孩子，有个先生叹气，说，“这么好的苗子，可惜是个女的。”立马便有先生反驳她，“梁夫子，时代不同啦，如今是民国，男女平等呢。”
说话的是新来的体育先生，姓陆，是个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女夫子，剪着短头发，穿着西式的运动服。因为她说的话本就无可辩驳，加之她又是整个学校里学历最高的先生，其他人都不与她争执。只有人笑道，“陆先生这么器重她，可惜要让陆先生失望了。这孩子学什么都好，唯独体育学不好。”
据说陆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是学校女足队的成员，体育课上也主要教他们足球。兰甫往往落在所有人后面，一节课下来球都碰不到，急得小翠在旁边喊破了嗓子，还受了别人家丫鬟的许多白眼。
下课铃响时大家要走，陆先生单独留下来兰甫。兰甫规规矩矩地站着，以为陆先生要训话，谁知陆先生只是笑道，“兰甫，咱们先沿着操坪跑一圈好不好？”
只是短短一个小圈，一百公尺都不到，兰甫跑得气喘吁吁地。陆先生手上拿着一个盒子，弯下腰，平视着兰甫，笑道，“你跑不动，怎么抢得到球呢？听说你家院子很大，以后每天起床了在院子里跑五圈好不好？”
兰甫点头道，“好。”
陆先生打开盒子，里面装的一双运动鞋。她说道，“之前和你们说要家里给买运动鞋，怎么我看你总是穿着绣花鞋，或者是皮鞋上课，是不是家里不支持你上体育课，没有给你买运动鞋？这是我照着你的尺码买的，快点换上。”
兰甫不敢，说道，“陆先生，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陆先生笑道，“我是先生，你是学生，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怎么不能要我的东西呢？快点换上，让我看看合不合脚。”
兰甫因着对先生有一种惧怕心理，于是也不敢违拗，依言换上运动鞋。陆先生伸出一个手指头，从兰甫的脚后跟插进鞋子里面，试了试松紧，“可以，你穿正合适。前面挤不挤脚？若是挤脚，可以去店里换。”
兰甫摇头道，“不挤脚，正合适。”
陆先生说道，“既然有了运动鞋，就要每天跑步了。”见兰甫点头，陆先生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跑步吗？”兰甫说不知道。陆先生又说，“因为你是学校的孩子里面读书最好的。你将来要读更多的书，就需要走很远的路，去很远的地方。如果身子不好，你是吃不消的。所以，为了多读书，你也要坚持锻炼身体。我们中国人就是因为身体太弱了，才处处受外国人的歧视。先生之所以选择体育这科，就是想将我们中国的小孩子都培养得很健壮，这样才可以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兰甫，你要成为祖国的栋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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