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说完这些话，眼眶红红的，兰甫的眼睛也湿湿的。“陆先生，我知道了，我每天早上都去跑步。”
回到家后大娘子检查兰甫的书包，就发现了这双鞋。问小翠小翠说是陆先生给的，大娘子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陆先生还怪好心，以为咱们家是穿不起鞋的人家。”
兰甫说道，“陆先生说这个是运动鞋，专门在做运动的时候穿。”
大娘子点点头，“不愧是北平来的大学生，就是讲究一些。这是娘没有想到的地方了，你们先生想到了，这就很好。明天早上穿上跑跑步我看看。”
小翠笑道，“大小姐收了先生的东西，还怪不好意思的。”
大娘子笑道，“这有什么，一双鞋能有多贵，再贵的礼咱们兰儿也不是收不起。晚上我找个荷包，里面装个金镯子，兰儿你带给你们先生。”她又对兰甫说道，“这孩子，是不是学校里要买运动鞋，你没跟家里讲。你们先生看别人都有，就你没有，以为娘对你不好，所以才送你鞋？”兰甫低头不语。大娘子只说道，“以后要什么，都跟我讲，我要是不得空，你就告诉你小菊姐姐。”又对小翠说道，“以后大小姐缺了什么，你马上告诉小菊姐姐，小菊会给你赏钱。”小翠连忙应了。
第二天一早，兰甫果然按照陆先生说的，在院子里面慢慢地跑步。大娘子见了十分稀奇，笑道，“果然得了新鞋就是不一样，人都看着精神一些了。”又指挥小翠道，“你别光给她拿毛巾，你也跑，给她做个伴。”等跑完了大娘子接过小翠手上的毛巾，亲手给兰甫擦汗，并且说道，“我看那些种地的老农民，身体都很健壮，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都还好。你今后也多动动，娘不指望你读书考取功名，只要你身子骨健壮就好。今后这个陆先生的课，你也多用点心听，她说什么了你也回来学给娘听。不许再像鞋子那样，有什么事不给家里说了。”兰甫应下。
等到了学校，兰甫好容易找个没人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将荷包拿给陆先生。陆先生接过来，笑道，“是兰甫的新荷包呀！”待摸到荷包里是什么东西时，连忙还给兰甫，说道，“这可是贵重物件，你可得收好点，别弄丢了。”
兰甫嗫嚅道，“娘让带给陆先生的。”
陆先生哪敢接下，连忙笑道，“你回去告诉你娘，就说好意陆先生心领了，东西实在不能收，这是违反道德的事情。你就跟你娘说，假如陆先生收了，娘会更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品行不端的先生罢。”
兰甫回去鹦鹉学舌，大娘子叹道，“这可怎么办好，虽然运动鞋不贵重，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不如这样，你去问问陆先生穿多大的鞋，咱们也送她一双鞋，这个叫礼尚往来。”
陆先生自然不肯说，还是兰甫偷偷摸摸看到了，回去说给大娘子。大娘子去奉天时带了双进口皮鞋回来，兰甫又鬼鬼祟祟放在了陆先生的柜子里。后来陆先生看到后如何处置的，兰甫亦不得而知了。
到了期末考试时，兰甫的体育也能合格了，其余各科都是优秀。大娘子得知了高兴异常，笑道，“国文学得好正常，有你姥爷教你。算术也学得这么好，可见你是天生的聪明。”兰甫说道，“算术先生说学珠算的孩子算术是要好一些。”大娘子笑道，“那我每天教你打算盘倒是教对了。”又说道，“你爹和你奶奶嘴上也总是念叨你，只是太忙了，总不得见，今天咱们和他们一起吃饭，你告诉她们你国文和数学都考了第一好不好？”绝口不提笨笨的事。
这天晚饭便不在大娘子的院子里摆，而是去了西边的一个小跨院，那里也是五间正房，东西厢房，不过院子略小些，屋子也没大娘子院子里的大。兰甫拉着大娘子的手进了东耳房，简直是见到了一屋子的人：当中一张圆桌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旁边坐着一个穿黑色皮袄，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的右手边坐着丁姨娘，老头的左手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她下首还坐着一个约三四岁的小男孩。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丫鬟。
众人见大娘子来了，都露出极意外的神色，小男孩旁边的这个妇人更是盯着兰甫上下打量。老头开口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大娘子笑道，“一家子吃饭多热闹，怎么，我竟不能来？”
丁姨娘见到大娘子时便站了起来，现在赔笑道，“太太来了，我们都还没吃呢。”老头也说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吃罢。”又对他左边那个妇人说道，“你和耀祖坐过去一个，让太太坐。”
那妇人露出极不甘心的神色，刚站起来，大娘子笑道，“怕是要坐过去两个，兰儿也和我们一起吃呢。”又对兰甫说道，“这是你爹，快叫老爷。这是你奶奶，快叫老太太。这是你杜姨娘，这是你丁姨娘，这是你弟弟耀祖。”
杜姨娘带着耀祖不情不愿地坐开了，丫鬟又重新摆上凳子和碗筷。丁姨娘则等到大娘子和兰甫都入座之后才坐下。章老爷笑道，“是叫兰儿是罢，都长这么大了呀。”
大娘子笑道，“是我爹取的名字，今年刚上的小学。期末考了个全校第一，献宝似地非要给老爷和老太太来看。”
杜老太太冷笑一声，说道，“女孩子读书再好也没用，终不过是个赔钱货。”
大娘子笑道，“孩子争气懂事，我养着也开心，将来不过陪送一份嫁妆罢了。”
耀祖听到“陪送嫁妆”，连忙大声说道，“不能陪送，一分银子都不能陪送，这个家将来都是我的。”
杜姨娘狠狠扇了耀祖一个耳光，骂道，“什么嫁妆不嫁妆的，老太太和老爷都还没开口呢，哪有你说话的份？”
耀祖受了耳光，哇哇大哭起来，杜老太太见了心疼不已，又看见兰甫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和耀祖比起来，一个身姿挺拔面色红润，一个佝偻着肩膀小病猫一样，心中大为不快，说道，“这孩子还没有个小名罢，照我说，她是女孩子里面最小的，就叫幺姐罢，叫起来亲切。”
丁姨娘闻言皱了皱眉，不敢说话，章老爷是无可无不可的，倒是杜姨娘大笑道，“姑妈取的这个名字好，以后就叫她幺姐。”
席间，杜老太太看小翠总给兰甫夹肉，说道，“这孩子挺乖，喜欢吃肉，不像耀祖，让他吃点肉像是多为难他似的。彩娟，来将这碗肉端到幺姐跟前去。”彩娟应了一声，而后照做。
杜姨娘也愁道，“这孩子也是，那种小门小户穷人家的孩子专爱吃肉，他偏不爱吃，就爱吃不当季的蔬菜水果。这要是换了略不如咱们家的人，都还吃不起呢。”
大娘子笑道，“是这孩子从学校里学来的，他们体育先生说，小孩子要多吃肉奶蛋才长得壮实，大人也要多吃肉奶蛋才怎么样来着？那个词我不记得了。”便看着兰甫。兰甫说道，“大人多吃肉奶蛋才免疫力强。”
丁姨娘连连笑道，“这孩子，才上了半年学，已经是满嘴的西式名词了。是个洋气的大小姐。”
杜老太太摆手道，“这些西洋人的玩意哪里比得上咱们老祖宗的道理？我倒是觉着常喝点汤药是养生的法子。看我七十多了，身体也好得很呢。”
杜姨娘也说道，“耀祖是当不得洋气的小少爷了，他吃不得牛奶，原先也有西洋医生说过要他多吃牛奶，结果一吃就拉肚子。我是从此牛奶也不敢让他吃，西洋医生也不敢让他瞧了。”
兰甫对她们的谈话似懂非懂，小翠也不知道该夹什么菜给兰甫好了。倒是大娘子说道，“孩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罢，能养他们几年呢。”回头吩咐小翠，“就照着大小姐平时爱吃的给她夹。”小翠闻言，又给兰甫夹了一块清炖牛腩。
饭毕，桌上的剩饭剩菜撤下去给这几个丫头吃，小翠学着兰甫的，也爱吃肉。即使在丫鬟堆里，肉也像是贱货一般，没人爱多吃。杜老太太则带着众人坐在堂屋说话，彩娟早早吃完，给她端上来一碗汤药。她趁着烫烫的往下喝。
杜老太太和章老爷坐在上首，大娘子带着兰甫坐在东边，丁姨娘坐在她们下首，杜姨娘则带着耀祖坐在西边。杜老太太说道，“耀祖过完年也四岁了，既然幺姐读书好，就让幺姐教他识字罢。”
大娘子笑道，“她自己小小一个人，还什么都不懂呢，别教错了才好。她平时还去我爹家跟着我爹读书习字，不如也让耀祖一起跟了去，反正都是他老人家的外孙，一起教教也好。”
章老爷闻言说道，“那倒罢了，耀祖还小，读书的事不着急。”又对大娘子说道，“临近年关，你也不要总往娘家跑了，家里大小事情都要你打理。”
大娘子笑道，“家里的事给我，我让杨嫂带她去就是了。”
到除夕夜，一家子人给杜老太太、章老爷，和大娘子三个磕头，三人各给了兰甫十个大洋的压岁钱。丁姨娘和杜姨娘给的是两个。晚上放烟花，杜老太太将耀祖抱在怀里，生怕他被爆竹吓到了。兰甫在前头站着看。丁姨娘站在大娘子身后，笑着对大娘子说道，“兰儿胆子真大，不怕爆竹。”大娘子扭头笑道，“她原先养在乡下，过年都是一群孩子围着爆竹，从来不怕。”丁姨娘笑道，“大娘子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兰甫正看着，彩娟拿了一个爆竹给兰甫，说道，“老太太说让你自己放一个。”兰甫伸右手接了，彩娟用一支香点着引线，那个引线虽然长，但烧得极快，嗞嗞地眼见一下子就要烧到尽头了。
小翠急得大声说道，“大小姐快点扔掉！”兰甫一时没有听清，扭过头问道，“怎么啦？”那时爆竹一下子炸了，兰甫只觉得右耳一阵剧痛，头晕眼花，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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