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将大娘子的眼眶也说红了,摩挲着兰甫的背心,说道,“娘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小小的一个人,没有人照顾怎么好。不过呢,为了你的前程,是要不得不吃一点苦的。你舅妈在奉天买了房子,带着你表哥在念高中,你就也去奉天念初中,就住在你舅妈那里,好不好?舅妈你是知道的,最疼你了。”
兰甫不敢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大娘子只以为她不乐意,说道,“不要舍不得娘,娘一有空就去奉天瞧你。”
这样便定下了兰甫去奉天念初中的事。
走的那天,马车等在后门,大娘子指挥人把东西往车上抬,一边抬一边问兰甫,“还有没有落下的?想要什么都带上。”兰甫说没有了,手中捧着那个小匣子,那里面现在多了她的小学毕业证书。大娘子将那个白玉算盘也装在行李里面,说道,“你说学珠算的孩子算术好,你就把这个也带着。三不五时地打一下,别生疏了。”
忽然旁边过来一辆骡车,走下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婆子。那婆子见了大娘子和兰甫,慌忙行礼,口中说道,“大娘子好,大小姐好。”那婆子脸上带着青的紫的伤,肉全都垂了下来,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的,十指粗粗,如同胡萝卜一般。大娘子笑道,“今天又是替你男人送东西过来呢?”那婆子说道,“大娘子恕罪,他昨天又喝多了酒,今天起不来床。”
大娘子笑道,“男人爱喝酒也是常事,能够有你提点着他也是他的福气。”转头对兰甫说道,“这是你彩娟姐姐,原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你还记不记得?”兰甫盯着彩娟看了一会子,摇摇头低声说道,“不记得了。”
大娘子又拉着彩娟,说道,“你这有几个月啦,我记得不是头一个了罢?”
彩娟说道,“托大娘子的福,已经有三个了,这是第四个。”
大娘子笑道,“真是羡慕你好福气,才嫁人这几年就有四个孩子了。不像我,大半辈子只得了兰儿一个。你还年轻着,后面还有得生呢,真是个有福气的。”
彩娟告了个罪,挺着大肚子去帮那车夫从车上抬筐子下来,大娘子赶紧叫了几个人上去帮忙。去奉天的马车上,大娘子搂着兰甫,说道,“如今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秦家在奉天有一个二进的小院子,舅妈带着表哥秦仰中住三间正房,东厢房作为两个孩子的书房,西厢房给了兰甫和小翠。大娘子又安排着人将东西归置好,陪着兰甫住了几天,又才带着人回去。这里除小翠外,只留下五个家人。
秦仰中念的是奉天第一高级中学,与华星表姐同班,兰甫念的是初级中学。才开学十几天,就听见炮声隆隆。打仗了,都躲避在家里。舅妈提前买了菜蔬米面,又在冰箱里装满了肉,他们四个并带着家人都躲在屋内,也不敢去找三姨妈。由兰甫提议,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将金银细软都埋了进去。他们三个也都换上了家人的衣服,在倒座房打地铺。晚上绝不开电灯。若日本兵闯了进来,就说他们是给人看屋子的下人。
外面闹哄哄的,枪炮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听电台的新闻,说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奉天。兰甫说道,“想必是因为城内日本人多,舅妈买的房子又贵,这一带住的日本人更是多,所以日本兵没有闯进家里来。只是张大帅下令不许抵抗,奉天沦陷已是事实,光复之期更是遥遥不可盼了。”
舅妈哭道,“那家里怎么办,一大家子人怎么办?还回得去回不去?”兰甫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奉天都守不住,县城更不用说了。只是不知道日本兵有没有人性,会不会在县城杀人放火。”
过几天就有卡车从门前缓缓开过,车上的人瞧着锣在大声喊,“奉天已然被大日本帝国占领,如今你们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只要你们安心生活,不寻衅滋事,日本军队不会伤害你们的!”这样连续喊了好几遍,又开到别的地方去了。
舅妈拍着胸口说道,“还好还好,已经没事了。”兰甫说道,“大事不好了。日本兵这样说,说明已经完全占领了奉天,我们如今要当亡国奴了。”
秦仰中说道,“我看这样才好,咱们如今是日本人,也是洋人了。”
兰甫说道,“那你要改名了,从此就叫秦仰日。”
秦仰中说道,“可惜这个秦姓不好,要改个日本姓才好。”
这话说出来,家人们不敢反驳,只在心里骂他。舅妈扇了他一耳光,骂道,“你要改了日本姓,就别认我这个娘!”
又过了几天,菜米都吃完了,舅妈打发了一个机灵点的家人上街哨探。过不多时那家人回来,说街上一切如常,不过是张大帅的兵换成了日本兵,一样在街上守着。舅妈在兰甫和小翠脸上抹了点锅底灰,又将她们的头发扯得乱蓬蓬的,“我听评书上讲,逃难的时候要这个样子才不会被糟蹋,我一把年纪死也就死了,你们两个小姑娘可不能遭了殃。”
又过了几日,确实是风平浪静,沿街店铺又开始做生意,戏院也在卖汽水和电影票,学校也重新开门了。舅妈每日派两个家人接送,要他们无事不许出学校。这边的中学不时兴带丫鬟,小翠便留在家里和舅妈一起做家务,早晚才伺候兰甫起居。经此一役后,舅妈对兰甫便生了几分钦佩,遇事也都与她商量。舅妈想要派家人去县里打听消息,兰甫说道,“若能打听得到消息,那边也一定能派人过来。若不能打听到消息,我们派人过去只怕也有去无回。不如在奉天静等。”舅妈觉得有理,便不再提派人回县城的事,只是每日惶惶不可终日,失魂落魄一般。秦仰中不能够关心他娘,还多是兰甫在宽慰舅妈。
姥姥姥爷到底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怀国和怀文哥又怎么样了?兰甫也担心,只是无处可说。每天也都无心学习,不过应卯而已。先生们也都不怎么管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如此上了一个月的学,县城里的人也来了。兰甫下课回家只看到一台小汽车停在家门口,汽车夫不在。她再往里走去,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一看见她便一把抱住,心肝肉地大哭起来。原来是大娘子。大娘子哭道,“不知道你们在奉天怎么样,等得我熬油似的熬煎。好在家里雇了个汽车夫,一安定了点马上开车过来。给你们捎的东西还在后面马车里,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想看看你好不好。”拉着兰甫看长看短,看手看脚。虽然舅妈说了她们只不过有惊无险,大娘子依旧拉着兰甫问个不停。到晚饭时也不曾停一句嘴。
饭毕,大娘子只说东北兵没有抵抗,因此日本兵轻易便控制了县城。原本的县长还做县长,秦家和章家也毫发未伤。秦老太爷这几天正忙着会宾宴客,她不时便要回娘家帮忙,等得空了马上再来奉天看他们。问还差什么东西,还要几个人,她下次一并带来。
兰甫起得早,第二天起来正要去院子里踢球,想起来还没有向大娘子请安,便先往她的卧室里去,心中默念着请安的话。卧室里没有人,兰甫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那些准备好的话也无处说了。
吃早饭时,秦仰中说道,“可惜娘不在家,不然会宾宴客何等风光,该是娘出头的。”
舅妈说道,“你懂什么,这么累人的事,多亏有你姑妈帮忙。算了,你不中用,叫王兴陪着,你们两个去看电影罢。兰儿你帮我写一封信带回去。”秦仰中问道,“王兴是谁?”舅妈说是大娘子留下的汽车夫。
秦仰中大声道,“汽车是不是也留下了?我能学开汽车吗娘?”兰甫没听秦仰中的话,只在纳罕为什么日本兵占领了县城秦老太爷便要会宾宴客。心中略有些猜疑,只是不敢说。
过了几天,大娘子果真由杨嫂陪同着又来了奉天。这回她们是坐马车来的,又拉了许多东西。
叙完话,吃完饭,已经是掌灯时分。大娘子拉着兰甫要说体己话,兰甫说道,“娘,我还要做功课。”
大娘子笑道,“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她竟然也不走,坐在书房陪兰甫写作业。见她写完还要自己收拾书包,连忙喊小翠,“怎么跑去偷懒了?”
兰甫说道,“娘,奉天不时兴这个。中学生什么都要自己做。我如今也不让小翠给我打水洗脚了。”
大娘子道,“那还要她做什么?不如卖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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