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学校组织春游，大家到了城郊一处草皮上，那里临河，又种着几棵树，正开着花，景色十分好。先生们都在河边守着，谨防有学生下河游泳。他们一干人等没有人管束，各自和要好的同学三两成行，坐在草地上或是树根底下说话玩耍。或下棋，或斗草，或捉虫子玩，还有人从家里带了一副扑克牌，围了两圈人观看。
兰甫在一棵树下坐着，小翠将骨牌拿出来，问她是打五关还是相十副。兰甫说道，“小翠姐姐，咱们两个就这样坐着说话好不好。平时在章家，或者在秦家，总有人跟着咱们，说个话也不方便。”
小翠于是从另一个匣子里拿出糕点来，也在兰甫面前排着，说道，“大小姐，你想说什么呢？”
兰甫叹了口气，问道，“你家在哪里？你爹娘是做什么的？你想不想家？”
小翠说道，“我家就在庄子上，我爹娘都是种地的。大小姐是不是想老太爷老太太了？等我十五岁了，每个月就能回家住两天，那时候我替你去看他们。”
兰甫叹道，“等你十五岁，还要好多年呢。”说着用手去揪地上的草。
小翠看着她的手，说道，“大小姐手上的疤越来越淡了。大娘子怎么不让你一直在秦家住着呢？舅太太那么和气，老太爷也疼你。”
兰甫说道，“秦家不是我的家。”她看着小翠的眼睛，说道，“小翠姐姐，咱们两个说的话，你不要说给别人听好不好？”见小翠点头答应了，她才说道，“我总觉得我像个没家的人一样。秦家不是我的家，章家也不像我的家。”
小翠说道，“大娘子那么疼你，章家怎么不是你的家呢？现在咱们不跟老太太他们一起吃饭了，平时也见不着，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就和自己家一样？我听说彩娟已经被撵出去嫁人了，老太太也送了很多补品给你呢。”
兰甫说道，“小翠姐姐，这些话是不是娘教你说的？”小翠闻言羞红了脸，低声说道，“我觉得大娘子说得也没错。”二人相对无言，好不尴尬。
小翠四处张望，忽然说道，“大小姐看那边，又有一群人过来春游了。”兰甫闻言扭头看去，果然也有一群像他们一样的小学生，坐在东边的草皮上，三三两两散落着。兰甫“嗯”了一声，“好像是的。”
小翠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大小姐等等我，我去问问是不是育声小学的。”兰甫就看着她越跑越远，只剩下一个小影子了。阳光下依稀看到小翠和什么人站在一起，应该是说话，然后又见她跑来跑去，最后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往这边来。
看见她们两个跑得近了，兰甫也一下子站了起来：和小翠一起过来的人正是怀国！兰甫飞跑着迎上去，拉着怀国的手，叫了一声“怀国！”两个小姐妹手拉着手看了好久，面对面坐了下来。小翠说道，“我去那边编个花篮。”说着走远了。
怀国也看见兰甫手上的疤，说道，“章华，你怎么受伤了？那个是你的丫鬟吗，她们怎么没有照顾好你？”兰甫一下子觉得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涌了上来，流着眼泪说道，“她们对我很好，就是我自己不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放爆竹炸到手和头的事告诉了怀国，还摘下帽子给怀国看头上的疤。怀国说道，“长出好多头发来了，再过几个月就看不出来了。”
兰甫问道，“你呢，你过得好不好？”怀国笑着说道，“我很好。我哥哥用他的奖学金养活我和他两个人，虽然说不上多富裕，但也吃得饱穿得暖。我娘现在也不提让我裹脚了。”兰甫见怀国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棉袍，脸上的气色也很好，心满意足说道，“我在章家见了好多新鲜玩意，想拿给你看看，只是什么都不是我的。等我大了我们一起去念大学好不好？我听先生说，念大学的时候要住在学校里，吃也吃在学校里，那时候我就不用住在章家了。”
怀国笑道，“好。我哥哥也说要让我去念大学，他要我将来学机械，为咱们国家造枪炮。你想学什么？”
兰甫说道，“我想学医。这次我病了，她们请了西医师给我看病。你知道吗，西医师用的东西都亮晶晶的，可洋气了。西药是一片一片，装在亮闪闪的玻璃瓶里的，闻起来一点臭味也没有，上面还裹着糖。”
怀国点头道，“当医生好，当医生可以治病救人。我哥哥说要最聪明最用功的人才能够当医学生，还要特别努力才能考取执照，你一定可以的。”
兰甫也说道，“我要是当了医生，我就免费给穷人看病。”
怀国又问道，“你姥姥姥爷怎么样了，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我每次回家看到你们家都没人，他们好久没有回去了。”
兰甫说道，“他们还在庄子上住着。等小翠姐姐十五岁了就可以去看他们了。”
怀国道，“你告诉我庄子在哪里，我去看他们。”
兰甫也不知道庄子在哪里，喊了小翠过来问她，结果小翠也不知道。怀国说道，“没关系的，我让我哥哥帮我打听，我哥哥什么都知道。”怀国还告诉兰甫，当年那个救下兰甫，又替她们通风报信的大姐姐叫孟故芳，在育声中学念书，和怀文哥不同班级。她们互通了各自的班级，说好一有机会就再见面。小翠做了两个柳枝编的花蓝子，送了怀国一个。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娘子笑道，“终于见你脸上带着笑了，还是学堂里的先生有办法，带你出去玩了一天就开心成这样。”
洗漱完毕，兰甫躺下睡觉，小翠刚在窗户底下的那个榻上睡下，就听见窗外响起小菊的声音，“小翠，大娘子叫你过去一趟。”
兰甫听得心惊胆战地，不敢作声。睁着眼睛听了好久，听不到一点声音。终于，过了约一刻钟，小翠回来了，依旧在榻上躺下。听得小菊走开，兰甫低声问道，“小翠姐姐，娘跟你说了什么？”
“大娘子问我今天玩了什么，让你这么开心。我说你下午打五关，关关都过了，又学着编了一个花篮，别的没说。大娘子就要我小心伺候你，多留意着你的举动，见你要什么了想什么了要机灵一点，不要让你开口吩咐我就要先想到。”
兰甫说道，“小翠姐姐，谢谢你。”
小翠说道，“大小姐放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不让你操心。”
端午节时，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杜老太太十分关心兰甫，问她头上和手上的伤都怎么样了。大娘子说道，“手上的疤已经不怎么看的出来了，就是头上那一块，头发还稀疏着，抹了生发的药水，也不怎么见好。”
杜老太太骂道，“都怪彩娟那个小蹄子，我以为她心细，就让她看着兰儿，谁知道她闯下这么大的祸！照我说就该打死。”
章老爷笑道，“娘，现在是民国，不能打死丫鬟了。”
杜老太太说道，“那就报官抓她，关她个几年！素琴你不但没有罚她，还给她挑了门亲事，这不是像赏她一样吗？虽然她跟了我十几年，也不必对她念旧情。”对兰甫说道，“你娘就是太心软了，咱们家里没规矩，所以才管不住丫鬟们。”
兰甫听得一知半解，不敢说话。倒是耀祖，见杜老太太说得激动了，也拍着手说道，“秃头怪，秃头怪，秃头怪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就没嫁妆喽。”
杜老太太沉了脸，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说话。”待耀祖住了口，杜老太太说道，“不嫁出去怎么行，不嫁出去你要养她一辈子。”吓得耀祖扭头看了兰甫一眼，而后直往杜姨娘怀里钻。那娇憨的样子逗得杜老太太直笑。
章老爷说道，“耀祖也吃饱了，你带他出去走走，消消食。”
杜姨娘闻言起身，她身后一个丫鬟抱起了耀祖。看到她们往外走时兰甫才发现，杜姨娘的右腿瘸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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