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闻言脸都白了，连忙跪下对大娘子磕头，“大娘子不要卖了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兰甫也说道，“卖不得，我夜里起夜还要她呢。平时有个缝缝补补也靠她。她的针线活很好。”
大娘子见了兰甫害怕的样子很是满意，点头道，“这样才好。”
从此这两个孩子日日乘坐汽车上学放学。汽车在奉天城不算稀罕物，在他们学校更算不得什么，因此兰甫坐也就坐了。秦仰中读书没有长进，学开车倒是极快，不出三个月，再出门时他都让王兴和他换位子，自己开车上下学了。有时候也瞒着舅妈开车出去玩。
奉天不比县城，在这里没人看得起县城里的土财主。举人也不算什么，兰甫她们班长的父亲是甲辰科的进士。在这里兰甫戴着帽子和手套就打眼了。虽然三姨妈托人跟校长说过，先生们并不计较，却被同学们背地里取笑。她们分三个一组轮流做值日，和兰甫一组的两个女生彼此要好，下了课就走，只留兰甫一个人打扫。回去晚了舅妈问起，兰甫就说做值日，舅妈以为是所有人都这样，于是并不过问。
这样次数多了，每逢兰甫做值日时都要等她吃晚饭，秦仰中便跑去帮兰甫打扫教室。去了便问道，“怎么你们班只有你一个人值日？其他同学呢？”兰甫说道，“她们都回家了，你别管我，吃饭也别等我，给我留一口就是了。”秦仰中夺过兰甫手中的扫帚，一边扫地一边说道，“不能让她们欺负你一个人，回头我让三姨妈跟校长讲。”
兰甫连忙说道，“不要讲。三姨妈有她自己的事，犯不上专门为了我去找校长。再说事事都找校长，同学们更觉得我搞特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不过是打扫卫生罢了，算不得什么。”又再三央求秦仰中，不要在舅妈面前提起。
才过了几日，吃晚饭时，舅妈问道，“你们在学校里搞什么鬼，校长派人来家里，说要我明天去一趟学校。我想着不如你们快下学的时候我去，也能够顺便一起回来。”秦仰中笑嘻嘻地说道，“和同学打打闹闹，不算什么。”
第二天回家的车上，舅妈坐在副驾驶座，沉着脸不说话，兰甫和秦仰中坐在后排，连秦仰中也不敢打趣了。吃晚饭时舅妈也不说什么，晚饭后兰甫一个人去书房写作业，也不敢问到底是为了什么。报纸也读得心不在焉的，许久都不翻动一页。到了晚上睡觉时，心里惶惶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怎么睡身上都不舒服，不是别了胳膊就是空了脖子。
小翠躺在她旁边，问道，“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
兰甫叹道，“舅妈若是生我的气，要赶我走，怎么办？”
小翠吓一跳，问道，“舅太太为什么要赶你走？今天她去学校为的一定是表少爷的事，生气也一定是为表少爷，不关你的事。”
兰甫说道，“表哥平时是爱玩，但是从来不闯祸，前几天才问了我值日的事，今天校长就找舅妈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小翠说道，“就算有联系，舅太太不说，想必是不想跟你捅破，有事也就这样子过去了，怎么会赶你走呢？要真的赶你走了，你不正好去找怀国小姐吗？”
想到怀国，兰甫叹道，“是啊，她在县城上中学，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要能像怀文哥一样，考取奖学金，也能够自己生活了。”
小翠又说道，“那样岂不是合了你的心意？”
这样一来，兰甫也不再担心了，过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倒是舅妈和秦仰中还没有睡。舅妈沉着脸问秦仰中，“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校长怎么说你欺负兰儿的同学？”
“是她的同学不地道，明明三个人值日，她两个先走了，留兰儿一个人扫地。我看不过去，找到她们说了两句，仅此而已，她们就添油加醋告到了校长那里。分明是她们欺负人在先，反而恶人先告状，我不服。”
“不服你也得服。这是在奉天，不比在县城了。你知道那两个同学家里是什么身份吗？还好和你三姨妈沾点关系，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事情下去了，不然将来你和兰儿连书都没得读了！”
“没得读就没得读。咱们家在县城算权贵了，可爷爷和爹从来没仗势欺人过。她们欺负兰儿，还不许咱们讲理，这个破学校我看也没什么好待的。”
“你知道什么！要你读书岂是要你学什么东西的，不过是为了多认识几个人，将来朋友多了好相互照应。咱们家不也因为着你爷爷和县长是同年才吃得开么。何况你们这个是同窗，就更近了一层。你也大了，该为将来考虑了。不要为了一点子小事去闹。”
“假如同窗的情谊好，她们欺负兰儿又该怎么说？要认识这样的同窗有什么用？”
“她们还小，小孩子打打闹闹罢了，过几年大了懂事了就好了。你们小的时候，在你三姨妈家里，不也玩打仗的游戏吗？那时候你就护着兰儿，倒很有个兄长的样子。”
“是你和爹一直跟我说，兰儿命苦，要我好好疼她，像疼亲妹妹一样。怎么我现在帮她出头了，你们又不乐意？”
“唉，我只怕啊，你这样一去闹，她们对兰儿会更加变本加厉。”
“那怎么办？”
“且先看看罢。现在不过是打扫卫生，你每逢兰儿值日就去帮她打扫，这就是帮她了。她同学那里呢，家长回去了也会教育的，说不定就不欺负兰儿了呢。你要记住，咱们家在奉天无根无基，你轻易不能再闹事，对学校里每一个同学都要客客气气的，对每一个先生都要十分恭敬，记住了吗？”
秦仰中回道，“记住了。”舅妈这才让他去洗漱睡下。
果然，那两个女同学大肆向同学们哭诉被秦仰中“教训”的事情，惹得原本有些同情兰甫的同学也对兰甫指指点点。一天正在上课，忽然教室里传出一阵臭味，是有人偷偷放了一个极臭的屁，大家全都捂着鼻子看着兰甫。兰甫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因此众人齐齐回头，十分惹眼。兰甫羞得满脸通红，连声说道，“不是我。”当班长的女生笑道，“又没说是你，你急着解释干嘛。”
再后来便传出兰甫帽子下是脓包，她从来不洗头，导致脓包极臭的谣言，同学经过都避着她，也没人跟她同桌。先生教育大家不要孤立兰甫，班长说道，“她成天戴着帽子和手套，从来不摘下来，难道不臭吗？”
先生说道，“我也成天戴着婚戒，从来不摘下来，难道我也臭吗？”
众人哄堂大笑，只是之后依旧我行我素，孤立兰甫。
上体育课的时候，兰甫跑也跑得快，跳也跳得高，偏偏踢球的时候没人传球给她。对面把球传丢了被她截到，她传给同学，同学也不接，剩下兰甫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草坪上。
兰甫正低着头，眼睛里蓄着泪水，不敢让眼泪滴下来。突然班长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摘下了兰甫的帽子，说道，“你头上的脓包要让太阳晒晒才会好，我来帮你。”
兰甫留的齐肩短发，其它地方头发浓密，唯有右边耳朵上面一块，留着盖碗大小的一块疤，粉红色的疤痕上面，只稀稀疏疏塌着一些细软的头发，连头皮都盖不住。班长一见了，像是看到什么鬼怪一样，将兰甫的帽子往地上一扔，大声喊着“见鬼啦”跑开。周围的同学也都散开了。
体育先生过来将兰甫的帽子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戴在兰甫头上。兰甫扑在先生怀里，无声大哭。
下学回家时因觉得眼睛还肿着，兰甫只敢低着头，生怕被舅妈和秦仰中发现。吃过晚饭，舅妈说道，“兰儿，你到我房里来，有事情对你说。”
兰甫一边随舅妈走着，一边内心思忖：到底是有什么事呢？难道今天学校里的事这么快就传到家里了？舅妈待要如何嘱咐我呢？如果是要我忍耐，那我忍耐也就是了。如果是嫌我丢人，要把我赶回去，若娘肯让我在县城念中学，那倒可以和怀国一起了，只是不知道娘愿不愿意……
正想着，到了舅妈屋内，舅妈在炕上坐下，拿起炕桌上那顶帽子，说道，“兰儿，这是你华星表姐送你的，是法兰西国的进口货，你戴上看好不好看。”
兰甫这才注意到那顶帽子，是酱红色的一顶呢子圆顶帽，帽檐围着一圈珍珠，显得既高贵典雅，又不引人注目。兰甫戴上，大小刚好适中。舅妈又拿出一副缎子手套，笑道，“明天就戴这个帽子和手套去学校好不好？”
兰甫说道，“表姐送的我一定戴。”
第二天她戴了这顶帽子，班长见了，轻轻“咦”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而后不论上课下课，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兰甫，还拉着别的同学窃窃私语。兰甫以为不过还是以前那样，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午休时，班长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兰甫跟前，低声说道，“你这顶帽子，是法兰西国进口的不是？”
兰甫点点头，说道，“是的。”
“我在画报上见到过，我爹没给我买。这样看，比画报上更好看。”
兰甫伸手摸了摸帽子，十分不好意思。班长见了兰甫的手套，说道，“这也是法兰西的罢，我也有副一样的，明天戴来你看看。”
第二天班长果然也戴了一双手套来学校，同学们见状，仿佛参加展览会似的，纷纷将家里的名贵手套戴了出来，没有的也央家里去买。渐渐地竟没人再提兰甫戴帽子手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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