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兰甫自觉发挥平平，因想着中学还有五年半，也没有很去在意。秦仰中自然更没将成绩放在心上，欢欢喜喜跟着舅妈回县城。大娘子带着马车在秦家门口接兰甫，一见了她，上去将人抱住，笑道，“才个把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点。脸蛋怎么凉凉的？快跟我回家去，家里的炕已经烧下了。”舅妈留饭也不应。
章家还是老样子，照样要和老太太他们吃顿饭。耀祖仿佛比之前更瘦弱了，小鸡崽子似的。大娘子又劝她们多给孩子吃点肉，老太太只叹道，“倒是也想让他吃，奈何他不爱啊。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专挑肉吃。我看吃素也好，庙里那些吃素的老和尚，活了上百岁的也有。我也不大爱吃肉，不也活了这么久？”
大娘子笑道，“那是您有福气。若是换了没福气的，管他吃肉吃素，都活不了多久。”
老太太点点头，笑道，“我看幺姐就是个有福气的，不然怎么上头那么多女孩子都养死了，就她活下来了呢？”
大娘子也笑道，“照这么说，咱们耀祖也是个有福气的。指不定那些哥哥姐姐的福气，全都给了耀祖呢。”
大娘子话音未落，章耀祖猛一阵咳嗽，嘴里的饭菜全吐了出来。杜姨娘忙着指挥下人收拾残局。
直到过年，大娘子没有带兰甫去过秦家，也没有见到秦老太爷，兰甫心中虽然纳罕，并没有问出口。她的期末成绩寄到了家中，全年级五十七个人，她考了第五名。大娘子笑道，“这个成绩很好，你姥爷知道了一定高兴。”但也没有说去秦家。
除夕时兰甫照例从章财主那里领了压岁钱。章财主问道，“还在培华念书呢？”
兰甫没有开口，大娘子笑道，“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奉天念初中。”章财主惊讶道，“都念完小学了？现在还在念书？”
大娘子说道，“爹说了，现在是新时代，女孩子也要多念书才好。”章财主于是点点头。忽然那个耀祖咳嗽了几声，章财主说道，“把炭盆挪过去点，别冻着了耀祖，也要穿得厚点。”杜姨娘很是为难地说道，“耀祖身子不好，按照老家的方子，连吃了几天米糊也不见好。”边说边从身后奶妈手上拿过一件小袍子给耀祖披上。
大娘子连忙说道，“现在流行吃肉奶蛋，是兰儿的体育先生，从北平念大学回来的陆先生说的，吃肉奶蛋才会身体强壮。看我们兰儿就长得很强壮。”她把兰甫从座位上拉起来，比划给章财主看。章财主说道，“强壮是强壮，但也太过了些。看着像做粗活的男人，不像个读书的大小姐。”姨太太连忙接话道，“如今时兴这个呢。”这个话题便也抛开不再提。
杜老太太和大娘子也都给了兰甫压岁钱，连两个姨太太都给了。兰甫全都交到了大娘子手上。
过了春节，秦家来人请，大娘子才说带着兰甫过去拜年。因为小翠回家去了，因此是小菊跟着兰甫。到了秦家，发现门口停着两台汽车，上面还插着日本国旗。进了家门，先给舅舅舅妈拜年，说了些吉祥话，领了压岁钱，舅舅这才说道，“你姥爷在外书房，说叫你过去。”
大娘子于是又带着兰甫去外书房，书房门口站着两个拿着枪的日本兵。书房里面除了秦老爷，还坐着一个和舅舅差不多年纪的日本军官，他身后也站着两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军官见了兰甫，笑道，“早有耳闻秦举人的外孙女是个女状元，现在见了，果然不同凡响。”他的中文说得十分流利，不过带着些许口音。
秦老爷笑道，“兰甫，快给吉村大佐行礼。”
兰甫一时不知道行什么礼好，干脆鞠了一躬。吉村大佐笑吟吟地，“初次见面，我囊中羞涩，只备下薄礼一份，请你不要嫌弃。”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
兰甫看向秦老爷，秦老爷说道，“大佐给你的，你就收下罢。”
兰甫只得接了，说道，“谢谢吉村大佐。”
吉村大佐说道，“叫我吉村大佐就是见外了，我与你舅舅平辈相交，你叫我吉村叔叔就是。”兰甫叫不出口，只能低着头。
大娘子笑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害羞了。”
吉村大佐笑道，“闺中女子嘛，贞静一点好。”
吉村大佐又问兰甫，在哪里上学，都学哪些课程，最喜欢什么课，期末考了多少分，兰甫都低着头小声回了。听大娘子说兰甫考了第五名，吉村大佐十分高兴，笑道，“真是名门闺秀啊！犬子就不爱读书，令我怊怊惕惕，拙荆也无可奈何，虽然严加管教，终究无计可施。若是我家能有兰儿这样的女孩子，真乃家门有幸，蓬荜生辉。”
此言一出，秦老太爷和大娘子都不敢接话，兰甫也默不作声。吉村大佐觉得没意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赞叹着点头，像是在品味。秦老太爷只得说道，“家中备下薄酒，不知吉村大佐肯赏光否？”
吉村大佐放下茶杯，站起来，笑道，“那便一同宴饮如何？”秦老太爷引着他往外走，他亲昵地牵着兰甫，两个卫兵立马跟上，连大娘子都被挤到后面去了。
席间秦仰中也在。他见到吉村大佐，亲热地叫了一声，“吉村叔叔！”吉村大佐笑道，“仰中啊，你被你妹妹比下去了！”
秦仰中笑嘻嘻地，“我妹妹会读书，从小我爷爷就这么说。我娘说家里有一个会读书的就够了，我不必用功。”
舅妈闻言脸色一白，偷偷看吉村大佐的神色，却也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复又放下心来。吉村大佐在上首坐了，一定要兰甫坐在他左手边，秦老太爷于是在他右手边坐下，余者依次落座。席间吉村大佐与舅舅高谈阔论，纵谈当今局势与伪满洲国之现状，秦仰中时不时插嘴一两句。秦老太爷不主动搭话，唯有吉村大佐将话丢给他时，他才应和一两句。剩余三个女人，不发一言，只低头吃菜，连酒都不喝一口。
饭毕，吉村大佐因席间听秦仰中说兰甫爱踢足球，特意要他拿了足球过来，和兰甫踢着玩。大娘子笑道，“她今天没穿运动鞋，不方便踢球。”吉村大佐笑道，“我也不只穿了皮鞋吗？”原来他要和兰甫他们一起踢着玩。
三个人玩了一会子，吉村大佐笑道，“兰儿的球技，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哇。仰中不错，和犬子可一较高下。”秦仰中连忙说道，“妹妹今天没穿运动鞋，不然她踢得比我好。”舅妈想要拦他，他说话太快没有拦住。吉村大佐闻言笑道，“哪日我携犬子登门拜访，再来与兰儿一较高下。”
回章家的马车上，兰甫低声问大娘子，“娘，咱们今后都要和这个日本鬼子打交道吗？”
大娘子抱住了兰甫，叹道，“时局所迫，你姥爷也没有办法。以后不可以说日本鬼子了，小心吉村大佐听了生气。”
兰甫说道，“咱们同学都这么说。”
大娘子郑重说道，“要是传到吉村大佐耳朵里，别说秦家和章家了，就连这个县城里其他的无辜百姓，都要受到牵连，以后切不可以再说了。”
兰甫应了，此后默然无语。
初三日小翠回来，见了兰甫，笑道，“几天不见大小姐，好像又长高了些呢，头发也像是多一些了。”又给大娘子磕头拜年。大娘子将小翠扶起，递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笑道，“这孩子长得太快了，她姐姐比她大四岁，她俩一般高。”兰甫说道，“华星表姐的衣服和鞋我都能穿。”
因着天气冷，不能再睡里间卧室，兰甫的铺盖铺在外间的炕上，小翠一进来，就顺手将被子叠好了。大娘子和她们说了几句话，自去忙她的事情不提。小翠见大娘子和小菊走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兰甫，小声说道，“大小姐，怀国小姐给你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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