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爹有些舍不得，“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拿这么贵重的东西。”金凤娘说道，“你觉得贵重，财主家的大小姐不觉得贵重。她要你就给她，她也当个读书人。你没听他们说吗，现在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个个都读书识字，我们章华早晚也要去读书的。”又把一个纯金的长命锁挂在章华脖子上，“怀表也戴起来，锁也挂起来，这才气派。”她连夜给章华的衣服上缝了一个装怀表的口袋。
章华见那口袋可爱，问金凤娘道，“姥姥再给我缝一个口袋好不好，我要把那半截铅笔装起来。”
金凤娘一口答应了，并且笑道，“原来咱们章华不用那半截铅笔不是不想用了，是舍不得用完呀。”多年以后章华回忆起来，才知道为何金凤娘那笑容里带着暧昧。
过年时，金凤爹娘带着章华又回了村里。大约是想着要“衣锦还乡”的意思。这时章华穿着厚实的锦缎的棉衣，羊皮的靴子，戴着狐狸皮的雪帽，胸前还挂着一个纯金的长命锁，很有一番富贵人家小孩的气派了。村里人见了，都羡慕不已，夸金凤爹娘当年给金凤寻了个好去处。
章华最想去的自然还是赵家。怀文哥看着比以前高大些了，可惜人靠衣装，他那身衣服在章华看来已经是有些寒酸的。不过这没让章华嫌弃，反而只觉得，“这么好的怀文哥，为什么出生在这里呢。他应该生在当官的人家，当一个公子哥。”对他从敬仰多了些心疼。
怀国也长高了不少，万幸还是一双天足。笨笨还认得怀国，摇着尾巴绕着她的腿转圈圈。怀国逗了一会子笨笨，而后拉着章华的手，笑道，“章华，我上小学了！”章华高兴得在原地跳了起来，“你真的上小学去了！那你现在认得多少个字了？”
怀国笑道，“还早呢，也不过还是原先哥哥教过的那些字。你知道吗，我去县城念小学后，吵闹着要去章财主家找你。哥哥还带我去了，不过我们没打听到你。你过得好吗，章华？”她们那时候还小，还不觉得。后来章华回想起来，愿意为了一个七岁的小孩的心愿这样奔波，实在是体现出了对怀国的尊重。在那样的时代，人人都忽略小孩子的情感，也不把女人当人，女孩子更是被当作赔钱货，怀文却可以那样尊重与关心他妹妹，实在是因为他的不可多得的善良与纯真。因为读书而识礼的人不少，但天生就有着这样的爱的人实在太罕见了。
章华回道，“我很好，我不在县城里住。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住。我吃得好住得好，就是没有书读。我也想上小学。”
怀国自然就把脸转向了怀文，“哥哥，你带章华也去上小学嘛，好不好？”
怀文为难道，“这……这就不是咱们能做的了。”
章华不愿看到怀文哥为难，说道，“算了算了，读小学……这种稀罕事，也不是人人都能读的……”
怀文叹道，“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都可以有读书的权利。”
怀国说她现在在小学校里寄宿，怀文因为课业优秀，已经升入了中学就读。还说过几年怀文还要去考大学，到时候他就是大学生了。虽然怀国才读了半年小学，但已经有非常多新鲜事可以给章华讲了。讲他们小学里教体育的杨先生是个女先生，带他们做操、跑步，还教他们踢足球。还说他们男孩子一队，女孩子一队，男孩子竟然踢不过女孩子。怀国娘听到了，叹道，“你们小学还有男生！”
章华太小，又没人跟她讲过这些，她不知道小学该不该有男生。怀国倒是很骄傲，“我们先生说，我们学校是本府第一个男女混校的小学。”
怀国娘“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我就说让她去县里读书不好吧，男女混校……这传出去还怎么嫁人啊！小小年纪就……”
怀文不再像上次面对他母亲时那么情绪激动了，而是不急不徐站了起来，笑道，“娘忘了，怀国不嫁人的，我一辈子养着她。”
怀国也笑道，“我不用哥哥养，我读了书，自己也可以出去做事。”
章华看着她兄妹两个，觉得才不过分别近一年，而且自己还是去的财主家的庄子上当大小姐，但是和她们比起来，已经差了很多很多了。难道这就是读书的结果？章华更难过了：她也想读书。
怀国笑道，“章华，我经常梦见你，梦里面我们一起上小学，你跟我用一张桌子。我还梦见笨笨，它把你说对它说的话都告诉我了。你有没有梦见我？”
章华摇摇头，“我从来记不住我做的梦。”
怀文笑道，“章华太小了，小孩子是记不住梦的。”
怀国问道，“这是谁说的？”
“我是看报纸上一个医生说的。”
报纸，医生，都是新名词。怀文哥从桌上拿起一张印满了字的纸，说道，“这就是报纸，上面印了好多文章，有新闻——就是最近发生的大事，有文艺作品，就是诗歌小说之类的，还有许多新的思想。”
章华接过来看了一看，好多她不认识的字。怀文哥说道，“这个寒假我再多教你几个字，慢慢你也能自己读报纸了。”
尽管这个年关，怀国总来找她玩，怀文哥也会给她讲怀国的课本，也只能暂时排遣章华心中的不快。她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她就又要回到那个庄子上去，那里没有怀国，也没有怀文哥，更没有什么小学，她只能在大屋子里住着，书也没有一本看的——有也没用，她识字不多，看也看不懂。
虽然觉得学了也没有什么用，反正过完年她又什么都没有了，但那是怀文哥的一番好意，章华仍然是认真学了。而且怀文哥毫不吝惜对章华的夸赞，甚至不担心怀国因此而嫉妒。他说章华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在他的一干同学中，没有比章华更聪明、学知识更快的人。
只有他们三个的时候，章华拿出那块怀表，说，“怀文哥，这是给你的。奶奶说怀表是读书人戴的，你就是读书人。”
还没等怀文说话，怀国先开口了，“章华，怀表是贵重物件，我们不能收你的。”
怀文点头道，“怀国说得对。章华，你把这个好好收起来，等你上小学了你要用。”
章华没想到怀文会拒绝，脑子嗡地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就哭了出来。怀文急得手忙脚乱地，“章华不哭，这怀表多好看，我给你戴起来好不好？”他不会哄孩子，章华还是一直哭。怀文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哭成小花猫就不好看了，快别哭了。”
最后实在没办法，怀文说道，“章华听话，这是你爹给你的，你拿来送我就是对你爹不尊敬。要不等你出来做事了，赚钱了，你自己买一支怀表送给我，好不好？”
章华一听怀文愿意收她的怀表，马上就不哭了，“你到时候不许反悔。”
怀文连忙说道，“绝对不反悔，怀文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让怀国做证人。”怀国也连连保证。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出来做事呢？读完小学够不够？”
怀文笑道，“读完小学还要读中学，读完中学还要读大学，读完大学咱们章华还要读博士呢。”
章华问什么是博士，怀国说，“就是读完大学之后还要再读的学问。先生说读完博士就是知识最多的人了。”
怀文对章华说道，“你是我见过学知识最快的人，你将来一定会很快读完博士。到时候送我一块大金表，我天天戴着，一天看一百次时间，逢人就说是我博士妹妹送我的，好不好？”
章华挂着泪珠点头。于是他们就有了这么个博士之约。
中学不到十五就开学了，怀国和怀文哥去县城前先来辞章华。怀文哥拉着章华的手，说道，“你有这么聪明的头脑，千万不要荒废掉了。将来一有了机会，你一定要进学校念书。你爹是财主，比我们乡下人有见识些，不会不准许的。”章华说，“为了送你大金表我也要读博士的。”
怀文哥又拿出两本书给章华，“这是我的课本，寒假我已经复习得透了，不再需要了。你拿着书好好读。千万不可以荒废了。”
章华小心地收了，怀文哥又说道，“如果实在没有书读，你也可以读读报纸，《大公报》《申报》，都是好报纸，你每天读两份报纸也够了。”章华连忙记住了。
作别了她们两个，这个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章华跟着金凤爹娘又回了庄子里，照样是没见到她那个财主老爹。只有小翠，在家里过完了年，比他们早几天回到了庄子上，已经随着黄妈一起，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她还用他们不要的废布头给笨笨做了一身衣服。因此章华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现成的。
小翠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对章华说道，“大小姐，这是我娘夹花样子的书，她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你可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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