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财主渐渐老了。他自己的身体怎么样，他自己知道。此时他还在为了生儿子做出最后的努力，但是章华作为他唯一存活着的血脉，他也不能放弃。他已经暗地里在相看赘婿的人选了，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招个赘罢。只是招赘比选媳妇难多了，这个赘婿若是不成器，家产怕就被他败光了。若是太有才干了也不行。有才干而要当赘婿的人大多是因为时运不济，一旦他得了家产有了自己的事业，那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姓改回来的。那么章财主便白替别人养孙子了。
总之还是有自己的儿子好。
章华也没被接进章财主的大宅子里。她们还是住在乡下，只不是和原来一个地方。虽然景色和章华出生的那个村子差不太多，但这边的地都是章财主的。地里耕作的农民也都是章财主家的佃户。当然章华并不懂，只发现她们家里多了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子，又多了一个比金凤娘小一点的大婶子。一个叫小翠，一个叫黄妈。她们管金凤爹叫老太爷，管金凤娘叫老太太，管章华叫大小姐。
她们的态度恭恭敬敬，还带着些胆怯。金凤娘拉着她们的手热络地讲话，说自己是村妇，用不惯下人，要她们就当是在自己家，一切都别客气。称呼上也免了，就叫她婶子，叫金凤爹叔，叫章华名字。金凤爹倒是想摆老太爷威严，譬如吃完一碗饭便将空碗放在跟前，等着佣人去盛饭。金凤娘眼疾手快替他盛了，他还瞪她。私下里跟她说要拿出做主子的派头来，省得被看不起，说没见过世面。
金凤娘叹道，“哎哟喂，现在都民国了，还什么主子奴才的，不过拿钱办事罢了！何况都是爹生父母养的，谁比谁高贵呢？原先金凤给别人当丫头的时候，难道你也忍心见她被人使唤？我劝你也省点劲罢，我们又不是正经主子，她们也不是我们买来的。要从金凤算起，我们和她们也不过是一样的人。你好不容易吃饱了饭，何必就作威作福起来了？”
章华见菜色丰美，以为不过是刚来才这样。连吃了几天，都是顿顿干饭，还都有大块的肉，才隐约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听了金凤娘这番话，她也不懂，只是感觉金凤娘仿佛变了个人，之前脸上那些刻薄算计没了，变得温和大度了许多。金凤娘见章华怔怔地出神，对她说道，“我的大小姐呀，你算是投了个好胎。你爹肯管你，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你也要记住，咱们也是苦出身，可不能一朝得势了就去欺负别人。”
金凤爹不服，说道，“不过是要她们做点活，哪里就是欺负人了。好像没给她们钱似的。”
金凤娘说道，“你给她们钱了？不也是一样的从章财主那里伸手要钱的？”
小翠见章华不怎么跟人说话，时不时倒是对笨笨说上几句，就笑着问章华，“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呀？”
章华说道，“叫笨笨。”
小翠说道，“咱们给笨笨做个小窝好不好？”
章华摇摇头，“笨笨跟我睡。”
小翠说道，“你是大小姐，狗怎么能跟你睡呢。”
金凤娘笑道，“从养笨笨开始她就抱着笨笨睡觉，都习惯了，就让她这么着罢。”
小翠笑道，“那咱们给笨笨洗澡，洗得干净一点，才好跟大小姐睡一个被窝。”
笨笨从出生起就没洗过澡，其实就连章华，也是到庄子上之后，洗澡才比之前勤了点。小翠也不点破，就用章华洗澡用的小浴桶，兑了半桶温水，小心将笨笨放了进去。
笨笨的伤还没大好，只能半躺着，章华就用手给它垫着头，小翠在笨笨身上擦洗。洗出来半桶黑乎乎的水。章华说道，“好脏。”
小翠又问章华笨笨是怎么受的伤，章华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有问必答，将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小翠说道，“这个小住子，真可恨！我们村也有个像他一样可恨的人，专会欺负小女孩，就该被狗咬了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章华和小翠并排睡在炕上，笨笨就窝在她们两个的脚之间。章华每每半夜醒来，脚上感觉到软软的一块，就觉得特别安心。时间一天天过去，笨笨也渐渐好起来了。
在庄子里安顿下来后，虽然是说不要干活了，金凤爹娘闲不住，依旧爱往地里跑。即便不做活，和别人说一整天话也好。原先他们在村子里时便是这样过来的。章华原本觉得她们住的屋子好多，又好大，还逛得开心。只是逛了一阵子后也就无趣了。是啊，人造的屋子再大，哪有外面广阔的天地大呢？
章华就也带着笨笨出门去逛，小翠陪着她。章华问道，“小翠姐，你今年多大呀？”小翠说，“我比你大两岁，今年九岁。”她们那里论虚岁，实则也只有八岁多点。章华“哦”了一声，“那你和怀国一样大。”
小翠笑道，“怀国是谁，总听你提起她。”
“是原先住我们家隔壁的，我们经常一起玩。”章华说这话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回忆起她和怀国一起玩耍的时光总是开心的，可是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章华又难过。
还有怀文哥。章华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怀文哥。但她在翻看那本怀文哥送她的书的时候，总会想到怀文哥。
没有了怀国在，章华觉得好无聊。以前两个人就算在泥塘里打滚，一下午也就那样过去了。现在她每天起来就是等着吃饭，吃过晚饭就等着睡觉，每天除了玩骨牌，就是和小翠一起教笨笨，好像日子都比以前变长了。她睡得极早，有时候天不黑就睡了。早上起得也早，坐在床上发呆，想不起来以前和怀国都是怎么玩的了。渐渐地连骨牌也不想玩了，常常蹲在地上陪笨笨玩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好久不说一句话，眼睛也发直，像是魔怔了一样。
那本书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地看烂了，据怀文哥说是小学生的课本，几乎每个字她都背下来了。小翠怕她闷坏了，缠着她要她教自己打五关。章华教会了小翠，就看着小翠打。只是眼睛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子闷了一个月，金凤娘觉得不对劲，要小翠多陪章华出门去玩。她们两个走在田埂上，看佃户们勾着身子劳作，忽然小翠问章华道，“大小姐会不会爬树？不如我们爬到树上去，像鸟一样在树上做窝。”
章华想到假如她学会了爬树，将来还能教怀国，于是点点头。她们先找了棵较矮小的树。小翠将章华抱起来，让她两只手吊在一个树枝上，然后一只脚蹬树干，一只脚往树桠上够。章华使着劲，借着小翠将她屁股往上托举的力，居然一下子够了上去，整个人跨坐在了树枝上。忽然视线一下子被拉高了，眼睛里看到了更广阔的大地，心里也像是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小翠也一只手攀着树枝，一只脚往树干上一蹬，轻轻巧巧爬了上来。章华笑道，“我以前就想爬树，今天终于学会了。”
小翠笑道，“大小姐说话像个大人一样。”
章华笑道，“你说话也像大人。”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丫鬟，就算是小孩子，也要像大人一样干活。你是主子小姐，你可以当小孩子。”
章华没全听懂小翠说的话，什么丫鬟主子的，从没人跟她讲过，怀文哥给她的那本书里也没有提到过。她说道，“咱们俩哪里不一样了呢？”
小翠说道，“譬如现在，咱们都骑在树上，看着好像一样。等回了家，我要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晚上要给你洗澡，早上要给你穿衣服，你不用劳动，专等着我来干活。这就是咱们的不一样。”
章华不服气道，“那我以后不要你伺候了。”
小翠笑道，“你不要我伺候，我没事做，就只好饿死了。”
章华急了，说道，“我只是不要你伺候，没有要你饿死。我……我明天开始自己穿衣服。”
小翠以为章华小孩子讲话不用当真，哪知第二天早上，章华果然不要她伺候，自己拿着衣服在穿。只是她实在太小，在家里都是金凤娘给她穿衣服，在这里就是小翠，她从没自己穿过衣服，连扣子都解不开。小翠笑道，“你就是小姐的命，还是让丫鬟来伺候你罢。”
待穿好衣服，章华便不想在屋内待了，她央求小翠再带她去爬树。如此一段时间后，她将爬树也练得很娴熟了。小翠折一些树枝搭载树桠上，又用树叶遮挡，果然造出一间树屋来。章华却也没有十分欣喜。小翠见状，问道，“大小姐平时和怀国都玩些什么？”
小孩子的玩乐，无非是在村里跑跳打闹，四处闲逛，唯一不同的是，她们两个时常拿着怀文哥留下的那两本书在看。章华说道，“要是在外面，就跑着玩，要是在家里，不是打五关，就是看书。”
小翠说道，“明天我们把书带过来，你就在这里看书，和家里又不一样。”
次日章华依言将书带了来，翻了几页，说道，“看过太多遍了，再看不出什么来。”小翠笑道，“大小姐教我认字罢，我也好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
腊月里，笨笨早就大好了，似乎也吃胖了一些。章财主派人送了些礼物过来，说是给金凤爹娘过年走亲戚用的。金凤爹对于这个女婿的知礼很是满意，又不由得叹道，“假如金凤还在的话，现在大小也是个姨太太了。”金凤娘一听便哭了。章华倒是对金凤毫无感情，并且因为见着了怀国娘对怀国的样子，并不觉得有母亲是多好一件事。她没有见过真心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章华被匣子里的怀表吸引了，只觉得它样子好看。金凤爹打开盖子，章华看到里面的指针在动，就更喜欢了。金凤爹说道，“这个是怀表，看时间用的。”他欲往身上装，衣服却没有装怀表的袋子。金凤娘说道，“你又不读书不做生意，你戴个怀表做什么？”她觉得只有读书和做生意的人才用怀表。做生意的人因为要谈生意要准时到，而读书人则是用什么新奇的尤其是带着神秘色彩的东西都很合宜。
章华一听金凤娘说“读书人”，马上说道，“给我，我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