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见这个小黑盒子竟然能学人说话，一时间看得惊了，也忘记了哭。大娘子笑道，“你摸摸它。”章华不敢，大娘子便轻轻握着章华的手腕，小心地将她的手放在了收音机上。章华感觉那个黑盒子仿佛和人一样，当说话声音大的时候，也向外冒着气，一跳一跳的。“这是什么？”章华奶声奶气地问道。大娘子笑道，“这叫话匣子。它能学人说话，过会儿还能唱戏呢。”
章华听着秦琼与姑母的对话，又想到离开了姥姥姥爷，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大娘子哄着章华说道，“咱们章华不乐意听这个，那换一个听。”便将收音机上的一个小钮拧了一拧，起先是沙沙的，突然出现了人的声音，而后声音渐渐清晰，是另一段评书。章华看着大娘子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声音慢慢调话匣子的样子，忽然便觉得这个女人不是坏人。虽然还想姥姥姥爷，章华至少是不害怕了。听了一会子，突然一下声音断掉了。大娘子说道，“是停电了，待会儿会再来电的。”见章华伸手在空中指挥笨笨转圈，笑道，“笨笨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
章华像分享一个大秘密似的，趴在大娘子耳边说道，“我朝它说话，它会再说给怀国和姥姥听。”
大娘子被章华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点头道，“等下吩咐人给笨笨做个窝，就放在咱们院子里好不好？”
章华看了小翠一眼，不敢说别的话。
不一时杨嫂来了。大娘子问道，“都办妥了吗？”杨嫂回道，“都送回老家了。”大娘子便笑道，“很好，你先下去罢。”
下午有几个人进来回事。先是有人问端午节礼怎么准备，大娘子道，“给别人家的照旧，给秦家的添一方砚台，就用上次老爷过寿时荣晖堂送的那方宋砚。先不要派人送，我回家时一并带过去。”又来人问银稞子打多少个，大娘子说道，“一钱的打二百个，随便什么花样，各处赏人。再打七十个五钱的，给几房姨太太们赏人。金的打十个二钱的，要打成小鸭子小兔子，猫儿狗儿那样的。”另有几个婆子过来，都各有事务吩咐，无需赘言。
大娘子忙过这些事，叫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领着小翠去安置，自己带着章华逛花园。一边走一边问她，“都读过些什么书？”章华说不上来。因为怀文哥只是教她认字，并没有给她看书。怀国找来的那些旧书又都被怀文哥烧掉了，她也羞于承认自己读过。因此章华只是摇头。大娘子笑道，“不要紧，我爹是前清的举人，过几天我带你回一趟娘家，让我爹考考你，再荐你去小学念书。你说的那个怀国，她在哪个小学？”
章华记得怀国说过，便说道，“育声国小。怀文哥在育声中学。”大娘子笑道，“好，咱们章华也去读育声国小，和怀国当同学好不好？”
想到又能够和怀国一起读书识字，章华就感觉自己还和过去有着联系，她终于是笑了。大娘子笑道，“这孩子就喜欢读书，是个上进的好孩子。”抱着章华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不一时来人给章华量身，又有人捧着许多布料让章华挑选。章华没见过这阵仗，望着大娘子不知道怎么样好。大娘子便做主替章华挑了几样。
到了晚上吃饭，大娘子带着章华坐着，那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和小翠站在地上。大娘子笑道，“这是你小菊姐姐。”章华跟着叫了。大娘子对小翠道，“你先跟着小菊学习咱们家伺候人的规矩，学会了再来伺候大小姐。”说罢给了小菊一个眼色。小菊便拿起一双筷子，从小鸡炖蘑菇里夹了一块鸡中翅，放在大娘子面前的碟子上。
小翠见状，也赶忙夹了一块鸡中翅，放在章华面前的碟子上。大娘子清了清喉咙，小菊笑道，“大小姐还小，不会吐骨头，吃不了中翅，怕卡喉咙。”她夹了一块腿肉，用筷子将肉从骨头上分离下来，放在小碟子上。
章华没见过这场面，讷讷地不敢动筷子。大娘子笑道，“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章华看着大娘子，赶紧低着头默默吃饭。似乎这饭菜的滋味也没有比庄子上的强许多。
她们吃完了，大娘子领着章华出去逛逛消食，小菊邀小翠坐下来吃剩余的饭菜。到了园子里，章华四处张望，终究是没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又将头低了下去。大娘子见状蹲了下来，对章华说道，“咱们想姥姥姥爷了，下礼拜就回去看他们好不好？”章华被戳破了心事，十分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要说好还是不要说好。大娘子指着厢房门口的一个木头笼子说道，“你看，笨笨的窝做好了。”章华“嗯”了一声。
天色渐暗，大娘子带着章华走进屋子。在门口的时候，大娘子拉动了一跟绳，“啪”地一下，房间内便亮了。章华抬头一看，是一个圆球，悬在屋顶下，源源地发着光。
大娘子在炕上坐下，说道，“这个是电灯，县城里别人家都没有，就咱们家和你姥爷家有。”章华从没见过这么亮的东西，呆呆地看得傻了，直到眼睛被照得酸疼，才支撑不住闭了起来。
小菊笑道，“大小姐来了家里，今后这种西洋玩意只有数不尽的呢。”
大娘子打开收音机，说道，“你爱看书，我明天教人买一盏四十支的台灯。今天先听话匣子。”
一边听大娘子一边又问章华，在庄子上和村里平时都做些什么，和怀国都玩些什么。章华细声细气地都回了。大娘子听章华说喜欢打五关，赶忙叫小菊将一副骨牌取了过来。四个人围在一起打了一阵子，忽然听到房间内铛铛铛地响，章华吓一跳，旋即被大娘子抱在怀里，“不害怕，是西洋自鸣钟，到点了会敲钟。现在是晚上七点了。”她又在小菊耳边吩咐了几句，小菊点头记下。
等敲八点钟的时候，第一下响时章华心里惊了一下，后面几下她便不怕了。小菊走过去在那个落地大摆钟的背后按了一下，大娘子笑道，“该睡觉喽，晚上把敲钟关掉，不妨碍你睡觉。”她拉着章华进了东边里间屋子，“里面是我的卧房，今天你跟我睡好不好？”
这间屋子门口拉着紫红色的门帘，门帘上一层细细的绒，后来章华才知道这个叫天鹅绒。房间被隔成两半，南半边放了一张刷白色漆有着金属栏杆的床，床头包着天鹅绒做面的软包。四个床脚反向延申出一人高，上面嵌着宝石，拉着细纱幔帐。床头一边一个，放了两只矮柜，矮柜上面各放着一盏台灯，右边那只矮柜上还放着一个收音机，左边那只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两个杯子。床头靠着的那面墙边还靠着一张化妆桌，那桌子有半张炕那么大，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许多玻璃的金属的水晶的瓶子。桌子上立着一面镜子，镜子周围镶了一圈小灯泡。窗下放着一张塌，上面有铺盖。北半边由木板隔开，只留了一个小门。
大娘子指着那张床，说道，“今天你就跟我睡。”又指着那张塌说道，“你小菊姐姐睡这里。小翠今天先在我这里打地铺，明天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再去你那里睡。”于是小菊带着小翠出去领铺盖，出去不久另有四个丫鬟抬了两桶热水过来，打开北面墙上那个小门，担了进去。原来那是盥洗沐浴的房间。
小菊帮章华洗过澡，又看着她刷了牙，给她换上睡衣，小翠在一旁看着学习。等大娘子和章华都洗完澡了，小菊和小翠也去洗澡，换了另外两个丫鬟上来听候差遣。待四人都躺下睡好，已经是快九点了。大娘子给章华掖好被角，说道，“你晚上要是渴了，或是想解手，就叫你小菊姐姐。”有笨笨趴在床边，兰甫略微觉得心安，于是也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章华醒来，开口想叫姥姥，才想起自己已经没跟姥姥住在一起了。想起昨天姥姥临走的场景，不由得鼻头酸楚，躲在被子里悄悄哭。
大娘子睡觉极轻，章华醒来时她也就醒了，见章华哭了，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哄。又吩咐小菊打洗脸水过来，就在床边洗脸。她从梳妆台上拿来一个白瓷瓶，拧开盖子，说道，“咱们擦雪花膏好不好？”说着用食指挖了一块，轻轻涂在了章华脸上。“擦了雪花膏，小脸蛋就不会裂开了。”
那雪花膏涂在脸上，一阵冰冰凉凉，被润开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皮肤上那种淡淡的柔和感。章华直直地看着那个白瓷瓶，想要记住瓶身标签上印的图案。大娘子见了她的呆样，笑道，“这一整瓶都给你，用完了还有，不是什么稀罕物，以后这样的东西多着呢。”
吃过早饭，针线上人回说给章华做的衣服好了，捧上来请大娘子和章华过目。大娘子总觉得不够好，问章华，章华只知道说好。大娘子笑道，“这孩子，还没见过世面哪。不过她小孩子，也不用穿那么好，这几件还算是合身。”于是赏了针线上人的钱。小菊又拿了几身衣服过来，大娘子说道，“我们家没有这么小的丫头，这是昨天连夜从我娘家要来的，我侄子贴身丫鬟几年前穿过的，就赏给小翠罢。”小翠伸出双手要接，小菊用手肘顶了顶小翠的背，小翠顺势跪下，磕头谢恩。
大娘子笑道，“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上前头去看看，姨太太都坐着吃饭哪！以后也不必总是磕头了。她是我的女儿，你贴身照顾她，就好像你也是我的女儿一样，不必讲这些虚礼。快把衣服换上我看看。”
正屋西边另有两间屋子，和东边两间屋子格局是一样的，最西边那间卧室就布置得和大娘子的卧室一样，就连床头的矮柜上也同样放着一只收音机。只是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略少些。大娘子说道，“你还小，用不了这么多膏呀霜的，等你大了都给你买齐。”外边那间只有靠墙一张大炕，因不在这屋里吃饭，并不像东边那间一样摆了饭桌，只有一个大斗柜放在炕上。大娘子说道，“这个斗柜放你贴身的衣服袜子，别的衣服另有后面收着。对了小菊，给她买的洋袜子晾干没有？晾干了就在这里收起来，以后不穿布袜子了。”
没人来回话的时候，大娘子拿着算盘对着账本在算账。那算盘珠子是白玉做的。兰甫第一次见算盘，听着清脆的响声，看着大娘子的手指如兰花一样来回拂动，不由得看住了。大娘子算完放下账本，笑道，“我算了多久，你就看了多久。喜欢吗？”她以为兰甫是看上了白玉。
大娘子把兰甫抱到炕上，拿着她的手让她去摸算盘珠子。兰甫学着她的样子拨动了一下，一颗白玉珠撞在另一颗上，清脆动人。大娘子笑道，“还有模有样的。想学吗？”兰甫不敢说话。大娘子笑道，“将来管家总是要用的，不如我现在教你。我也是跟一个老账房学的，现在外面一般的账房，都打不了我这么快。”
晚上睡觉时，小翠睡在榻上，兰甫睡在床上，大娘子给兰甫盖好毯子，又吩咐了小翠几句，就领着小菊走了。听得她们的脚步声远去，兰甫低声说道，“小翠姐，你睡到床上来，榻上硬。”笨笨也自觉地跳上床，趴在她们两个的脚边睡。第二天早上大娘子见了，也不说什么，由着她们这样睡。
这几日大娘子都将章华带在身边，管家处事也都不避着她，只是有时候在杨嫂或是小菊的耳边说些悄悄话，章华也听不清。便是听到了也听不大懂。她只拿着大娘子给她买的书在看。大娘子将家事都盘点清楚了，将章华也收拾打扮了一番，说带她上姥爷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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