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以为是要去金凤爹那里，喜得不知道怎么好，将这几日攒下的糖、坚果、糕点等都装在口袋里，还藏了一罐雪花膏，由大娘子抱着上了车。只是行不了多久便停了，章华看着怀表上才过去了半个钟头。这是哪里？
由不得章华发问，有人打起帘子，大娘子先由人搀扶着下了车，再回身来接章华。杨嫂站在她旁边要抱章华，大娘子却没让她接手，而是亲自抱着章华。有几个穿着打扮和杨嫂差不多的大娘对着她们行礼，口中说着“请姑太太安，请表小姐安”。章华明白了：这里才是大娘子说的“姥爷”家。
她这几日被教导着叫大娘子“娘”，因为从小没娘，也没人跟她讲过她娘，又是金凤爹娘要她叫的，她也叫得出口。但进了这家的书房，见到一个穿着黑绸马褂，戴着眼镜的老爷子，大娘子要章华叫“姥爷”，章华却不愿开口。她姥爷是那个黑瘦的乡下农民，不是这个白净的富贵读书人。
秦老太爷见章华虽不愿开口叫她，但也大大方方站在那里，没有躲到大娘子身后去，便觉得这个孩子可爱，说道，“这孩子虽然怕生，但是性格沉稳，是个可造之才。”
大娘子自顾在椅子上坐了，笑道，“她才多大点人，哪里看得出沉稳。照我看，是有点呆呆的，不够机灵。”
秦老太爷说道，“你懂什么，呆有呆的好，太机灵的孩子坐不住，读不好书。”招手叫章华过去，指着书桌道，“你会不会写字？我把你抱到椅子上，你写几个字给我看。”见章华看着他点头，便果真把章华抱过去，让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又将笔蘸了墨，拿在她手里，说道，“就写你的名字。”
章华说道，“我不会用这种笔。”
秦老太爷问道，“那你会用哪种笔？”
章华解开长袍领子，伸手到她贴身的衣服里面，从小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摸过一旁铺开的报纸，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下了“章华”两个字。
秦老太爷见了点头，“小孩子能写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这个名字也取得好。华，荣也。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这名字看着简单，实则寓意华贵大气。中山先生又有恢复中华的口号，咱们都是华夏儿女。这个名字实在是好。”
章华见秦老太爷连连说好，她也高兴，笑道，“怀文哥给我取的。”
大娘子说道，“这是她原先在村里住的时候，邻居家的儿子。”
秦老太爷见大娘子语气里带着嫌弃，说道，“能取出这样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贞静娴雅的，就说明是个有抱负的好孩子。”
大娘子又说道，“那孩子也在城里念育声中学，他妹妹在育声念小学。”
秦老太爷顿了一顿，并不答话，只是问章华道，“听你娘说，你也想去念小学？”
见章华点头，秦老太爷说道，“育声和培华的校长都是我的朋友，让你去念小学，也不过是报个名的事。按理说你的朋友在育声，也该让你去念育声。只是育声在县里不算顶好的学校，差不多的家庭都让孩子念培华。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若去了育声，只怕那里的老师把你教坏了。莫若你去培华，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我，我想办法把你朋友再转到培华。培华比育声好，他们一定愿意。到时候你再和你的朋友做同学，好不好？”
秦老太爷这话虽然软软的，但并不是商量的语气。章华和他们家本非血亲，又没有养熟，见了章家和秦家的富贵体面做派，她内心也是害怕的。何况小小的孩子本来就天然对大人带着敬畏。因此章华只敢点头说好。
秦老太爷又拿起毛笔，说道，“你有这么一个好名，也该有个字。古来读书人都以字相称。等你上学去了，也要他们喊你的字好，这才是守礼。”一边说，一边在宣纸上写下“兰甫”两个字。章华认得第一个，不认得第二个，指着说“兰……”
大娘子过来一看，笑道，“是兰甫。”章华也跟着念了一遍“兰甫”。
“你的名那么大气，字就该谦虚一点，君子如兰，这便很谦虚。但又不能过于自谦，否则有自卑之态。这个甫是美男子的意思。咱们章兰甫虽然是女孩子，但也要像一个有幽兰品格的美男子一样。这个字好不好？”
大娘子连连称赞，“就叫章兰甫，以后就让别人叫你兰甫，方不辜负了姥爷对你的期待。”
章兰甫看着宣纸上蘸满了墨汁写出来的斗大的两个字，更衬得旁边报纸上用铅笔写下的“章华”两个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灰扑扑的。她心想，我一定要好好练字，把怀文哥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写得又大又漂亮。
如此一番从秦老太爷书房出来，才带兰甫去见了大娘子的兄嫂。大娘子要兰甫叫舅舅舅妈，又对兄嫂说道，“这是我女儿，爹才取的名字叫兰甫，兰花的兰，杜甫的甫。”舅舅舅妈都给了见面礼不提。大娘子又问道，“仰中怎么不见？”舅妈回说上学去了，大娘子笑道，“难得见他去上学。”
从今以后因为这个字好，又她小小的人不要养得太尊贵了才好养活，大娘子吩咐家下人等都要叫她兰甫。大娘子自己为显亲昵，都叫她“兰儿”。家里原本叫春兰的一个丫鬟也改名叫春红。每每大娘子带章兰甫去秦家，秦老太爷都要教章兰甫多认几个字，还拿书来给章兰甫讲。并且告诉兰甫，“这些四书五经啊，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的精髓。现在的所谓小学，竟然不教这些东西了，真可谓是数典忘祖。不过还好，你有我的教导，也算是不会辱没祖先了。”
兰甫一看那些书，竟然是怀文哥烧过的，大吃一惊。她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跟着秦老太爷一字一句地念着。她认字背书极快，秦老太爷一边教一边叹，“可惜你不是个男儿身，可惜如今已没了科举，不然以你的头脑，不说中状元，中个进士不在话下。可惜啊可惜！”又叹道，“我嫡亲的孙子竟不像我的孙子，你这个外孙女才像是我家的孩子。”
从此兰甫便偶尔在秦家小住，生活起居自由她舅妈照顾。大娘子特意交待舅妈，“若是停电了，不要她用煤油灯，怕熏坏了眼睛。就少做点功课也无妨。”秦老太爷十分喜爱指导兰甫读书写字，常常说道，“假若在我大清朝，我一定指点你蟾宫折桂去也。可惜如今是民国，只能送你去上那学西洋人的小学喽。”
因嫌在秦老太爷那里读书太辛苦，每每回到章家时，大娘子便不拘着兰甫，任由她肆意玩耍。只是兰甫的性子喜静，只爱看书。要么就是对着笨笨说悄悄话。大娘子怕她看坏了眼睛，便拿收音机给她听。兰甫听收音机的时候小翠便在一旁绣花。兰甫有时候见了也想学，大娘子只是不同意，“咱们家的女孩子不拿针线的，别熬坏了眼睛。”兰甫便道，“小翠姐姐怎么不怕熬坏了眼睛？”
大娘子还没说话，小翠抬头笑道，“我从小练的，眼睛熬不坏。大小姐从小没有练过，因此怕熬坏了眼睛。”大娘子便笑着点头。
端午节时各处都送了礼，有荷包香囊等，金银稞子许多。大娘子拿着一个小狗形状的金稞子，笑道，“这个像不像笨笨？”兰甫点点头，道，“像。”
大娘子挑了个大些的香囊，将那些金银稞子都装了进去，递给兰甫，说道，“这是你姥爷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奶奶跟你爹，及那些姨娘们送你的，也有我送你的，你都好好留着，不值什么钱，拿来赏人罢了。”
兰甫不敢接，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菊笑道，“大小姐还小，没见过这些东西。”大娘子因笑道，“也罢，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大了给你。”
一日忽然听收音机里说道，“亚洲第一大影院奉天保安大剧院近日引入新片《女侠李飞飞》，由粉菊花、林雍容主演，情节曲折动人，欢迎诸位前来观赏。”一连说了三遍。并附上剧院地址。大娘子说道，“早听人说上海的电影多么多么好看，如今咱们奉天也有了剧院，不如去看一看——兰儿还没有去过奉天罢？你三姨家就在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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