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徽帝君清汲,竟要给一个初登天界、籍籍无名的飞仙送拜贴!天帝初闻此事时,只怕早已怄得肝肠寸断!怪不得他当初看我,横竖都不顺眼。只是……天帝不知道,或许也不愿深想的是——清汲最终还是暗中送了。那份承载着隐秘心意与郑重认可的拜贴,只不过……被问茶代我,冷硬地回绝了。
天帝见我沉默不语,以为又刺痛了我,便敛了神色,难得地正经起来,声音低沉了许多:“其实……他后来曾笑着对我说:‘谢却风霜共白头’……或许,这便是他寄望于你的天命吧。”
问茶早已渡过了他的飞升之劫,如今坐镇九天行宫,统御天下飞禽,终日奔波,自由且充实。某年下界收敛生气时,竟偶然与他相遇。当时他正全力追逐一只桀骜的六翼神鸟,身影矫健。我顺手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已不识我,只将我当作寻常路过仙家,擒住神鸟后,对我恭敬行礼告别。眼神清亮,神采飞扬,再无半分旧日阴霾。
后来,天帝轻描淡写地提及:“问茶服了当年我命他去大梵天求来的那颗绝尘丹。” 那一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掏了一下,只余一片空茫的怅然。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这怎么不算一件好事呢!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想死?死不成。纵使魂飞魄散千百回,那深深烙印在仙脉本源中的魂咒,也能将我重塑回来。这无休止的轮回,印证了当年梦中痴情树下,树灵那轻快的低语。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清晰记得却霜消散当天,我如同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走向仙侣居。每一步踏出,心口的裂痕便深一分,口中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玉石阶上,蜿蜒成一条绝望的血线。还未触及那扇曾承载过无数温存的门扉,心魂便已寸寸碎裂,轰然倒地。
然而,数日后,意识竟在万里乾坤殿冰冷的床榻上再次凝聚。
天帝守在一旁,见我睁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与不容置疑:“你的仙脉,却霜托付于我。仙脉魂咒已与你共生,它将保你……不死。莫要再做无谓之举,他会为你回来的。”
汹涌的往事如同淬毒的利刃,瞬间将残存的意识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躺在那里,望着穹顶繁复的雕花,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如裂帛:“他逝去前我并未恢复记忆,那时说的话大都是情急之下的哄人之语,如今你却说……他会为我活过来?天帝陛下,是您自己智识不足……还是觉得聂容……当真如此好骗?”
活着,本就艰难。独自活着,更是无间地狱。
此后两百年,我将自己囚禁在这座空旷的定宁天。酒坛在墙角堆积如山,成了唯一的伴侣。醉生梦死,是逃避蚀骨之痛的唯一良方——尽管这良方本身亦是剧毒。其间数次生死挣扎,魂魄在魂咒的力量下撕裂又重组,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除了那个偶尔带着复杂目光前来的天帝,再无外人能踏入这片凝固着悲伤与时间的领域。
唯有殿外那片倔强的碧海云天,在年复一年的桃花雨下,无声地见证着一个罪人,在永恒的孤寂与等待中,缓慢地……活着。
最后一次试图彻底消亡的年份,早已模糊在漫长的时光里。只依稀记得,那也是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初。天帝再次来到万里乾坤殿,不同于往日的故作轻松,他罕见地将手肘支在冰冷的石桌上,指节抵着太阳穴,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然而,他依旧执着地在我面前,用言语勾勒着却霜的轮廓,仿佛这样便能抓住一丝早已消散的气息:“执着、刚烈、深情,对旁人总是极好。若不是……当年我与玉凤那档子事,他本该是上界最和煦温润的仙,不会常年避世躲藏,生怕自己坏了他人姻缘,引得他人痴心错付……更不会让性子染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淡漠……全是我的错。”
天帝与朱雀天后玉凤的故事,是另一段浸透了血泪的悲歌。朱雀孕育子恒时,便已察觉腹中孩儿的心跳微弱如风中残烛。时日愈久,那心跳几近于无。巨大的忧惧日夜啃噬着玉凤,她的脾气日渐乖戾,对着满天神佛苦苦哀求救救她的孩子,对着最亲近的天帝却时常爆发无端的怒火,神智已濒临崩溃边缘,口中时常吐出些令人心碎的胡言乱语。每每此时,心力交瘁的天帝只能躲到定宁天寻求片刻喘息。他与却霜“余情未了”的流言,也正是在这段晦暗岁月里悄然滋生。他确实向清汲求取了无数珍贵的生露,喂予玉凤,却也仅能勉强保住胎儿仙魂不散。
子恒诞生的那一天,整个产房寂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孩子不会死,但也永远不会真正地“活”。天帝强忍悲痛,暗中托付妹妹东沛殿下,将那如同精致偶人般的婴儿送往寂空安葬。
岂料,后来得知真相的朱雀天后,竟不顾一切闯入寂空禁地,以凤凰涅槃的真火,生生剖出自己的心,换给了她那永远沉睡的孩子!她自己则在那片永恒的寂静中,化作了冰冷的石像,长眠不醒。
痛失挚爱的天帝,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形同行尸走肉,便将幼子子恒与整个上界的重担,托付给了清汲代为照料。
我和天帝之间,唯一的话题,便只有清汲,虽然仅此一人,却也足够支撑我们在这浩渺上界,上演数百年的“相爱相杀”。
“聂容,”天帝的声音将我从沉重的往事中拉回,他望着虚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霜为你消灾解难,为你违法乱纪,甚至……为你去沾染他最不屑的人间烟火味。他实是……爱疯了你啊!都说你是痴情种子,可我横看竖瞧,怎么都觉得……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痴情种!”
而我——
纵使历经千百次魂魄撕裂又重聚的生死轮回,那颗被绝望浸透的心,依旧堪不破,放不下他那决绝的离去。
天帝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最深的旧伤。
“咔嚓!”
一声脆响。
掌中紧握的茶杯,终究承受不住那骤然爆发的、无声的悲恸,在我指间……寸寸碎裂!锋利的瓷片深深嵌进掌心,鲜血混着冰冷的茶水,顺着指缝蜿蜒滴落,在寂静的殿中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声响。
看子恒就知道天帝私底下这张脸皮的厚度,委实是深不可测。
他那番话刺得我心头鲜血淋漓,索性直接在他面前化作一缕青烟,将自己沉进了定宁天深处那口终年不化的寒潭里。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钻入骨髓,仿佛要将每一丝沸腾的痛苦都冻结。我屏住呼吸,任由身体下沉,只求这彻骨的冰冷能暂时麻痹那颗碎裂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被寒潭吞噬的边缘,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后颈!下一刻,身体被粗暴地提出了水面,重重摔在冰冷的潭边石上。
天帝那张向来厚颜的脸上此刻是毫不掩饰的震怒,他俯下身,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怒吼,灼热的气息喷在我冻僵的脸上:“你还想死?!这都第八十次了吧?!!”
这个数字显然有些夸张了。以他的通天本事,本不该如此气急败坏。我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冷得连灵魂都在哆嗦,却仍强撑着抬起头,用冻得发紫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反驳:“谁……谁想死了?都是……意外……见你赖在这儿……不肯走……就想着……去找找看……有没有……龙虾……好……招待你……若是……顺便……死了……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一派胡言!!”天帝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手指几乎要点到我鼻尖上,“你心里那点盘算,当本座瞎了不成?你就从没真心实意地想过要活!” 吼归吼,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暖流瞬间笼罩了我,湿透的衣衫连同发丝上的冰晶,都在顷刻间被烘干熨帖。
那次寒潭之后,我似乎真的……放弃了寻死。
并非看透,亦非释怀。
只是那耗尽所有力气挣扎、撕扯、沉沦的激烈,终于燃成了死灰。
如同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空壳,在这座名为定宁天的巨大坟墓里,日复一日地游荡。活到哪天算哪天罢了。
又是一个春日。我独自在定宁天寂寥的庭院中踽踽而行,手中捻着一朵新折的碧海云天。碗口大的花朵,幽蓝的花瓣上闪现出星辰般的光泽,层层叠叠,美得惊心动魄。
五百七十年了。
终于……将这碧海云天,培育成了上界当之无愧的琼花之首。
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停驻在却霜最后消散的那片土地前。头顶的招魂桃花依旧开得灼灼其华,热烈而徒劳。而地面,早已被一片幽蓝深邃的碧海云天所覆盖,如同铺就了一条通往幽冥的星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