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成器的夫君》
乙巳年仲秋首发于晋江
庆昭三年的冬天,均州格外冷。
刺骨寒风,肆无忌惮地席卷郧乡县的每一寸土地,干裂的枯枝发出悲啸,零星枯叶辗转翻飞,最后滚到不知名的角落,碎成齑粉。
严宅偏僻的西北角,整洁但略显逼仄的房间内,除了一方卧榻和一条长案,再无他物。
卧榻上的女子不过二十五六岁,却脸色蜡黄唇无血色,还一直不住咳嗽,她每咳一下都会带起痰湿的吸气声,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了。
“娘子!”
侍女藏春刚端了盆热水进门,听见咳嗽声,忙搁下铜盆,快步上前,帮女子侧过身子顺背,待她气喘匀了,又去案上倒了杯水,利手利脚把人扶起来,让她整个倚靠在自己身上,这才喂水给她喝。
几口温热的水下肚,胸腔里火辣辣的似乎缓解了些,苏韵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努力抬眼看向身后人,气若游丝道:“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别进我这屋,免得也染了伤寒,跟着遭罪。”
“不让婢子来,您就打算一直渴着么?”瞧着那张憔悴得没了模样的脸,藏春鼻子发酸,忙扭头看向别处,用力眨了眨眼,生怕被她瞧见,“婢子打了热水,给您擦擦脸吧?”
苏韵微微点头,努力扯了扯嘴角,“好。”
藏春又给她喂了几口水,小心扶她重新躺好,细心把被角掖了严实,这才回头去端铜盆,将帕子在热水里浸湿,拧了又拧,在她额头缓缓擦拭。
饶是屋里已点了红炉,身上又盖了两层冬被,苏韵还是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寒,帕子带来的温度让她好受了不少,可只消片刻,额头上便又变得凉丝丝。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门“吱呀”一声开了,寒风瞬间灌进来,门外原本细碎的嘈杂声,突然变得真切。
是侍女雪信进来添炭。
苏韵刚要张口,嗓子一阵痒,忙又捂嘴咳了几声,纸片一样的身子,在被衾里剧烈抖动。
良久,她才抚了抚胸口,蹙眉问道:“外面又在吵什么?”
“还不是那个殷氏!”提起这个,雪信眼里尽是嫌恶之色,忿忿道,“不过月事晚了两日,便时时挂在嘴上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一会儿说口苦,吵着要吃西家的酸枣糕,一会儿又说心慌,拉着郎君的手,直让他摸心口,简直没眼看!这郎中都还没瞧过,就要仗着肚里有货…”
“雪信!”藏春忙打断,暗暗摇了摇头。
苏韵则苍白笑笑,“无妨,不让她说,她又要憋闷。”
“婢子是替您不值!”雪信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难过得直扁嘴,“您熬坏了眼睛赚来的钱,却被老夫人拿去给郎君纳妾,您病了这么久,没人来看一眼不说,老夫人还非说是疫症,逼着咱们搬到这四处漏风的小屋里来,这么冷的天,好人都要冻坏了!郎君也是,一句话不说…”
“好了,别说了!”藏春瞪了雪信一眼,“娘子还在发热症,你再去煎些药端来。”
“不喝了,太苦了。”
苏韵轻轻摇头,她的身子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是有太上老君的仙丹,恐怕也是难救了。
她知道没多少时间了,可她不想再让她们为她伤心,为她哭了。
“我乏了,你们去罢,让我一个人睡会儿。”
“是。”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
苏韵眼皮发沉,慢慢阖上眼。
“好端端的,你又提这些腌臜事做什么,惹得娘子不痛快!”门外藏春的声音轻轻响起。
“还不是叫她们给气的!”雪信言语间已带了哭腔,“阿姐你不知道,我去领炭,那婆子竟然念叨我们用得多,说什么也不肯给,就这些,还是我抓花了她的脸抢的,等下那婆子,还得去老夫人面前告状!你还叫我去煎药,周郎中给的药,早就吃完了!如今钱又都在老夫人手底下…”
“你小声点!这样,我这还有对耳铛,一会儿你拿着,出去看看能不能当了,再给娘子抓些药回来。”
雪信抽泣,“好,我这就去。”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苏韵费力睁眼,盯着床顶老旧褪色的帷幔,不由得苦笑出声。
她自诩慧心巧思,不辞劳苦,也有匪石之心,井臼躬操,怎么就能落得今天这么个下场。
藏春雪信两人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如今为了给她治病,竟也到了要典当首饰的地步。
她可真是失败透顶啊。
……
七年前,她不顾双亲劝阻,满心欢喜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书生——严朝闻。
她情窦初开时,他已偷偷褪去青涩,长成了如玉郎君。
少女的心思不懂得隐藏,她时时追在他身后,做些弄鬼掉猴的事来引他的注意。
他沉默寡言,好多人与他相识许久,也没听他说过半个字。
唯独面对她时,他有说不完的话。
他喜静,可她怎么闹他也不恼,只是在一旁看着她,宠溺地笑。
与他对视时,能感觉到他眼中无尽的爱意。
她以为从此会幸福一生。
待嫁进严府她才后知后觉,严朝闻的寡言,并非是智者修身,而是软弱怯懦。
严母强势,府中事物无论大小,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不但儿子读什么书,交什么友,就连出门穿什么颜色的衣袍,晚膳后饮什么茶,都要一一安排。
婚后更是将手伸到他们小两口的屋里,过问起私密事来。
严朝闻觉得没什么,苏韵可受不了。
她忍不住抱怨之时,他总是宽慰道:“这么多年来,阿娘习惯了为我操持,你刚过门,便不叫她管,怕伤了她的心。你且忍忍,过段时日,我再找机会同她说说。”
彼时两人情正浓时,蜜里调油,她耳根子一软,便信了,生生忍了下去。
谁知这一忍,便是两年。
两年的光景过去了,严母非但并未从他们的生活中退出,反而以她一直未有子嗣为由,自作主张给儿子纳了房妾室。
起初严朝闻也是不肯的,说是要找母亲理论,可不过两个回合,他便败下阵来,随后更是乖乖留宿妾室吴氏房间。
如此不过两个月,吴氏便有了身孕,数月怀胎之后,诞下一子。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他回主屋就寝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曾偷偷瞧过他抱着儿子的模样,那可真是满心欢喜,吴氏小鸟依人在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她这个正妻,反倒像个外人。
那个庶子的存在,更显得她无用,严母看她愈发不顺眼,总是莫名其妙把她拎过来罚上一通。
严朝闻见了,依旧是那句:“你且忍忍,我再找机会,同阿娘好好说说,叫她别为难你。”
无数个不眠夜里,苏韵流泪孤坐到天明。
心里纵有万般苦,她也不敢告诉双亲,生怕他们跟着伤心。
没多久,阿耶左迁,整个苏家被迫搬离郧乡县,离开那日,严母找借口将她锁在家中,不让她相送。
待严朝闻黄昏归家,陪她追到城外,家人早已走远,连背影都没能见到。
她哭得撕心裂肺,他也只能无助地站在她身旁,一遍遍说对不起。
作为浔岚书院最有希望及第的学生,严朝闻却屡屡落榜,如此又过了两三年,吴氏见他入仕无望,府里的账又只出不进,便偷偷将为数不多的家产尽数变卖,带着儿子连夜逃走了。
他大受打击,志气消磨,整日喝个烂醉。
被掏空了家底,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苏韵只好做女工贴补家用,并鼓励他继续读书。
她做的鞋子,精巧舒适,很快便博得一众高门世女喜爱,前来找她定做的人越来越多,为了能按时交货,最忙时,她每日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她熬坏了眼睛,熬垮了身子,终于熬到他一举登科。
在得知好消息的那一天,苏韵掩面,喜极而泣,旋即昏倒在地。
她太累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这一病,她再也没有起来。
可反观严母,却在她病重之时,拿了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极其高调地,迎了当地富商之女殷氏进门。
殷氏进门的前几日,她被严母从主屋赶了出来。
藏春她们不说,她也知道,殷氏带了极其丰厚的嫁妆进门,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做一个妾室,八成是同严母达成共识,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能顺理成章做官夫人。
一方为财,一方为洗脱商贾身份,各取所需,关系倒也牢靠。
她在这旮旯的小屋里住了近百日,从秋到冬,严朝闻便只来了一次,还是隔着门板与她说话。
他说,阿娘并不准他来,他会找机会说说情,叫她且忍忍,安心养病,他很快便会来接她回去。
呵。
……
窗外寒风凄厉哀嚎,破败的窗子随风摇曳,丁当作响,藏春塞在窗缝里的布条也散了,寒风径直灌进来,屋内最后一点热气,也都消失殆尽。
苏韵却不觉得冷,浓浓暖意由脊背开始,向周身别处慢慢扩散,仿佛置身暖阳之下。
她眼睛盯着的,床顶那处帷幔,慢慢地,开始有了色彩片段,仔细瞧去,竟是她这一生的光景。
她曾与闺中好友踏春放纸鸢,放肆奔跑大笑;她曾为逃出府苑,乔装成外院小厮;她曾熬夜制鞋,疲乏时按揉双目;她也曾独坐窗边黯然神伤,那是被冷落,孤枕难眠之时。
回首这一生,竟是苦涩多过欢愉。
若有来世,她宁愿薄情寡性,学那趋利避害的吴氏,也再不要这样活了。
是遗憾吗?好像也不算。
倒更似解脱了。
最后的最后,是阿娘,手里捧着她最爱吃的梅花酥,笑着朝她招手。
“阿娘…”
她缓缓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嘴角却微微扬起。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止,薄雪落,白烛熄。
空余一片萧瑟。
开新文了,求收藏,这本会尽量轻松点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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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香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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