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喊声惊醒的。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嚎,是带着刻意拿捏的、绵长又委屈的呜咽,像根细针似的,一下下扎在人耳膜上,熟悉得让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苏家正厅里那盏雕着缠枝莲的黄铜灯,灯芯燃得正旺,将空气中的檀香熏得愈发浓郁,甚至盖过了她鼻尖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前世她被人打断右手时,骨头碎裂、鲜血淋漓的味道,哪怕重生了,这痛楚仿佛还刻在骨子里。
“老夫人,您可得为玥儿做主啊!”
尖利的女声刺破了正厅的沉寂,苏瑾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声音来源。二伯母王氏正指着她,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晕,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愤怒与痛心,“这贡品刺绣何等金贵,是要献给长公主的!玥儿熬了三个通宵才绣好主体,就差最后收针了,怎么偏偏就被她剪成这样?!”
王氏的手指直指苏瑾面前的八仙桌,桌上铺着一块半幅的绣品,碧色的缎面上绣着“百鸟朝凤”的纹样,凤凰的尾羽本应是流光溢彩的渐变金线,此刻却被人用剪刀胡乱剪开,丝线崩断,金线散落,好好一件贡品,成了堆废布。
而桌旁,跪着个身穿水绿色襦裙的少女,正是她的嫡堂妹,原书里的天命女主苏玥。苏玥哭得梨花带雨,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手里还攥着那把行凶的剪刀,指节泛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瑾姐姐,我知道你素来瞧不上我这笨拙的绣活,可……可这是要献给长公主的贡品啊,你怎能这般糊涂?”
她说着,肩膀还轻轻颤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看向正厅主位的苏老夫人时,更是盛满了惶恐与无措,活脱脱一副被恶毒堂姐欺负了的可怜模样。
周围的下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苏老夫人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苏瑾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苏瑾,你可知罪?”
来了。
苏瑾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场景,和前世一模一样。
十六岁这年,苏玥偷偷潜入贡品房,剪坏了自己绣的贡品刺绣,转头就嫁祸给她,说她嫉妒自己的天赋。那时候的她,母亲是商户之女,在苏家本就抬不起头,她自己又敏感自卑,满脑子想的都是“只要我认错,老夫人会不会对我好一点”“玥儿是嫡妹,家族肯定会护着她”,慌慌张张地辩解,却越说越乱,最后被王氏一口咬定“做了坏事还嘴硬”,老夫人更是直接下令,让人把她绑起来,关在柴房里。
后续?后续就是她被家族推出去顶罪,说她“心性歹毒,毁弃贡品”,为了“惩罚”她,生生废了她最会刺绣的右手——那是她母亲柳氏花了重金请名师教的手艺,是她在苏家唯一能抬起头的底气。再后来,她被流放三千里,在半道上,被苏玥派来的人推下了结冰的河,临死前,她才从杀手嘴里知道,自己不过是话本里的“恶毒女配”,生来就是要衬托苏玥的善良天赋,帮她踩着自己的尸骨,嫁给太子,成为风光无限的太子妃。
右手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苏瑾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彻底清醒——她不是在冰冷的河里淹死了吗?她回来了,回到了这场噩梦开始的这一天!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做那个任人宰割的蠢货。
“我知什么罪?”
苏瑾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意,瞬间压下了苏玥的哭声。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襦裙,因为母亲是商户,她的衣饰素来比苏玥朴素,可此刻她挺直脊背,眼神清亮,竟让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怯懦的苏瑾敢反驳,随即又拔高了声音:“你还敢嘴硬?这绣品就在你面前,剪刀还在玥儿手里攥着——不是你剪的,难道是玥儿自己剪坏了,来赖你不成?”
“二伯母这话,倒也未必。”苏瑾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冷笑,目光转向还在抽泣的苏玥,“玥儿妹妹,你说这绣品是你熬了三个通宵绣的,那我倒要问问,你绣凤凰尾羽用的,是什么线?”
苏玥哭声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下意识地看向王氏,见王氏点头,才小声道:“是……是库房里领的金线啊,姐姐你是知道的。”
“哦?金线?”苏瑾挑眉,缓缓抬起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小缕丝线。那丝线约莫手指长,颜色是极浅的藕荷色,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质地柔软顺滑,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绣线。
“可我怎么在贡品房的窗台下,捡到了这个?”
她将那缕丝线递到众人面前,声音清晰:“这是藕荷色的冰丝线,产自江南,一两就要五两银子,苏家库房里统共就只有三两,还是去年外祖父给母亲送来的,母亲舍不得用,一直锁在箱子里。我房里素来用的都是普通的桑蚕丝线,从不碰这种贵价货——倒是玥儿妹妹,前几日我还瞧见你戴着用冰丝线绣的荷包,怎么,妹妹的冰丝线,跑到贡品房去了?”
这话一出,满厅哗然。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了,急忙道:“你胡说!玥儿怎么会有冰丝线?定是你从哪里偷来的,故意栽赃玥儿!”
“我是不是栽赃,问问妹妹房里的丫鬟就知道了。”苏瑾目光一转,看向站在苏玥身后的一个小丫鬟。那丫鬟约莫十三四岁,穿着青绿色的丫鬟服,此刻正低着头,手都在发抖。
这丫鬟叫春桃,前世就是她帮苏玥传递消息,把苏瑾的行踪告诉苏玥,还帮着苏玥把冰丝线藏进她的房里,坐实她“偷窃”的罪名。这一世,苏瑾提前几天就找到了春桃,用一两银子和“帮她赎身”的承诺,让春桃反水——她知道苏玥一定会嫁祸,也知道春桃在苏玥房里受了不少气,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被点到名的春桃身子一颤,猛地跪了下来:“老夫人,二夫人,奴婢……奴婢说实话!前儿个傍晚,玥姑娘让奴婢帮她把一小缕藕荷色的线送到贡品房去,还说……还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奴婢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不敢违逆姑娘的意思……”
“你胡说!”苏玥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神却变得尖利,“春桃,我何时让你送过线?你是不是被瑾姐姐收买了,故意来害我?”
“奴婢没有!”春桃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姑娘,您当时把线包在这个纸里让我送的,这纸还是您房里特有的腊笺纸,上面还有您画的小桃花,您看!”
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接过纸包,递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展开一看,纸上果然印着淡淡的桃花纹,正是苏玥常用的腊笺纸,纸上还残留着一点藕荷色的丝线痕迹,和苏瑾手里的那缕一模一样。
证据确凿,苏玥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没了之前的委屈,只剩下慌乱:“老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瑾姐姐逼我的,她让我把线送到贡品房,说要……要做个样子……”
“哦?我逼你?”苏瑾嗤笑一声,“我何时逼过你?有谁看到了?还是你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
苏玥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本来以为苏瑾会像前世一样慌乱辩解,只要她哭着不认,老夫人和王氏定会护着她,可没想到苏瑾不仅没慌,还拿出了这么多证据,连春桃都反水了!
王氏急得不行,还想再替苏玥辩解,却被老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夫人重重地敲了敲拐杖,脸色难看:“够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贡品房的事,先查清楚再说,谁也不许再胡乱指控!”
她虽然偏心苏玥,看重嫡庶之别,但更看重苏家的名声。苏瑾拿出的证据太实在了,冰丝线、腊笺纸、春桃的证词,要是再强行护着苏玥,传出去只会让人说苏家“嫡女毁贡品嫁祸庶女”,丢的是整个苏家的脸。
“苏瑾,”老夫人看向苏瑾,语气依旧冷淡,却没了之前的敌意,“这事你做得对,发现异常及时禀报,没有让苏家的名声受损。不过,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许再乱说话。”
“孙女儿明白。”苏瑾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冷光。
她知道,老夫人这是暂时压下了此事,心里未必没有怀疑,却不会真的对苏玥怎么样。但这已经够了——她没有像前世一样被绑起来,没有背上“毁贡品”的罪名,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在苏家正厅里,硬气地反驳了王氏和苏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苏瑾,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苏玥还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眼神怨毒地看向苏瑾。苏瑾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苏玥,这只是开始,前世你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就在这时,正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蓝色襦裙的妇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担忧,看到苏瑾没事,才松了口气。这是苏瑾的母亲柳氏,商户之女,性子软糯,却最护着儿女。
“娘。”苏瑾走上前,轻轻扶住柳氏的胳膊。
柳氏握住女儿的手,指尖冰凉,显然是担心坏了:“瑾儿,没事吧?刚才听下人说……”
“我没事,娘。”苏瑾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声音放软,“就是一场误会,老夫人说会查清楚。”
柳氏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苏老夫人脸色不善地看过来,只能把话咽了回去,拉着苏瑾的手,默默站在一旁。
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少年也跑了进来,约莫十二三岁,眉眼和苏瑾有几分相似,正是苏瑾的弟弟苏珩。苏珩刚从书院回来,一听说家里出事,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看到苏瑾没事,才松了口气,却还是瞪了苏玥一眼:“玥姐姐,你怎么能冤枉我姐姐?”
苏玥被他瞪得一缩,眼泪又要掉下来,委屈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
老夫人皱了皱眉,显然对苏珩的态度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都散了吧!贡品的事,让管家去查,玥儿,你跟我来书房!”
说完,老夫人站起身,由大丫鬟扶着,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去。苏玥咬着唇,狠狠瞪了苏瑾一眼,才连忙爬起来,跟上老夫人的脚步。王氏也狠狠剜了苏瑾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正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苏瑾、柳氏和苏珩,还有几个没敢走的下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苏瑾——谁也没想到,一向怯懦的二房庶女,今天竟然敢和二夫人、嫡小姐叫板,还占了上风。
“姐姐,你刚才好厉害!”苏珩凑到苏瑾身边,眼睛亮晶晶的,“那个春桃姐姐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苏玥姐姐偷了你的线,还剪坏了贡品?”
苏瑾摸了摸弟弟的头,眼神柔和了些:“是她做的,不过现在还没查清楚,别在外头乱说。”
她知道,苏珩前世就是因为替她求情,被王氏记恨,在书院里被人欺负,后来更是自暴自弃,沦为赌徒。这一世,她一定要护好弟弟,不能让他再走上前世的老路。
柳氏拉着苏瑾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瑾儿,刚才吓坏娘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别自己硬扛,跟娘说,娘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苏瑾心中一暖,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娘,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她看着母亲眼底的担忧,看着弟弟脸上的依赖,心中更加坚定——这一世,她不仅要为自己报仇,还要护住母亲和弟弟,攒够资本,带着他们离开苏家,再也不做苏玥的垫脚石,再也不做话本里的恶毒女配。
苏瑾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给正厅的青砖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右手轻轻握拳,没有了前世的剧痛,只有重生的庆幸和坚定——
苏玥,王氏,老夫人,还有那个视她性命如草芥的太子……这一世,你们欠我的,我会一一讨还。苏家这个泥潭,我也会带着娘和珩儿,彻底走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正厅外的回廊上,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柱子后,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看着苏瑾扶着柳氏和苏珩离开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男子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公子,这苏家二房的苏瑾,和传闻里的‘心性歹毒’,好像不太一样啊。”
被称为“公子”的男子,正是化名来苏家查贡品失窃案的谢砚,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他唇角勾了勾,扇子轻轻一合:“是不一样。有意思。”
他本是为了贡品刺绣而来,却没想到撞破了这么一场“嫡庶争斗”,更没想到那个传闻中嫉妒嫡妹、心思歹毒的苏瑾,竟然如此冷静聪慧,还能抓住要害,反将了嫡妹一军。
“继续盯着,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谢砚吩咐道。
“是。”
谢砚看着苏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眼底的兴味更浓——这苏家,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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