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秋，陆家的老宅像一轴褪了色的古画，连空气都沉淀着樟木与时光混杂的沉闷气息。黄昏时分，几缕残阳费力地穿透雕花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凉。
沈素素坐在西厢房的窗下，指尖拂过绣架上即将完成的并蒂莲，丝线光泽莹润，花瓣栩栩如生，可瞧着总觉缺了些生气。就像她，穿着再讲究的杭绸旗袍，戴着再温润的翡翠耳珰，也终究是这深宅大院里一件摆放得宜的古董。
丫鬟采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少奶奶，前头宴席快开始了，夫人让您过去呢。”
沈素素应了一声，望着镜中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拿起胭脂膏子，细细晕开在唇上，添了些许颜色。她知道，今晚是丈夫陆砚云留洋归国的洗尘宴，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少奶奶，必须端庄得体，不能有半分差错，不能给陆家，尤其是给待她亲厚的婆婆陆夫人丢脸。
宴设在中西合璧的大花厅，水晶吊灯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男宾女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谈论着时局、生意，还有那位今日的主角——陆家少爷陆砚云，以及与他一同归来的江家小姐江南锦。
沈素素伴着陆夫人出现时，引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打量目光。她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各方寒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中央。
她看见了陆砚云。三年未见，他身姿更显挺拔，穿着合体的西洋礼服，眉宇间添了历练后的沉稳，却也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疏离。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她，只是微微颔首，便又迅速移开，投向身旁那抹耀眼的身影。
那便是江南锦了。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西洋长裙，款式简洁却极衬身段，露出的半截手臂莹白如玉。她并未像其他女客般珠翠满头，只颈间坠着一颗不大的钻石，却流光溢彩，衬得她明艳的笑容愈发夺目。她正与几位洋人交谈，流利的英文夹杂着笑声，神态自若，仿佛她天生就该是这般众星拱月的模样。
沈素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酸涩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却觉得周身这繁复精美的织锦旗袍，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和不合时宜。
“那就是江家小姐？真是……不同凡响。”旁边一位世交太太低声感叹，语气复杂。
陆夫人轻轻拍了拍沈素素的手背，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素素，你是我们陆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拿出正室奶奶的气度来。”这话是撑腰，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沈素素垂下眼睫，低声道：“是，母亲。”
她再次抬眼望去时，却不期然撞上了一道目光。
是江南锦。
不知何时，她停止了交谈，正隔着喧闹的人群，静静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没有预想中的审视、比较或得意，反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探究的好奇。仿佛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或是在解读一个难懂的谜题。
沈素素心头一慌，像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脸上也烧了起来。可随即，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她凭什么要躲？她才是陆砚云的妻子！
这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她，她强迫自己再次抬起眼眸，直直地迎上那道目光。
江南锦见她看来，非但没有回避，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瞬间化解了方才探究带来的压迫感，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沈素素点了点头。
像是一种无声的问候。
沈素素彻底怔住了。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依照多年刻入骨髓的礼仪，条件反射地弯了下膝盖，回了一个略显仓促和僵硬的礼。
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讨厌自己？甚至……还对自己笑？那笑意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是胜利者的怜悯，还是更高明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宽容？
她在这边心绪翻涌，那边江南锦却已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继续与旁人谈笑风生。那一抹红色，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灼烧着沈素素的视线。
宴会进行到一半，侍应生穿梭斟酒。一个年轻侍应生或许是因为紧张，脚下不稳，托盘倾斜，杯中殷红的酒液直直朝着沈素素浅色的衣袖泼来！
事发突然，沈素素惊得忘了反应。
电光火石间，一抹红色的身影倏然靠近。一只手稳稳扶住了摇晃的托盘，另一只手则轻轻一带，将沈素素向后拉离了危险区域。动作快得只在一瞬。
惊魂未定，沈素素抬头，正对上江南锦近在咫尺的脸。她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气，似雪后松柏，又带着点柑橘的微甜，不同于寻常闺阁的脂粉味。
“没事吧？陆少奶奶。”江南锦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真诚的关切。
厅内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陆砚云也快步走近，先是看了沈素素一眼，语气平淡：“没伤着吧？”随即转向江南锦，声线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南锦，你没事吧？”
江南锦洒脱地摆摆手，松开沈素素：“我没事，倒是差点唐突了少奶奶。” 这时，她才像是刚发现，一个小巧的银质烟盒从她手中滑落，掉在了沈素素脚边。
她弯腰拾起，并未立刻收起，而是在指尖随意一转，随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将那枚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西洋烟盒，递到了沈素素面前。
“方才情急，差点冲撞了。这个，算作赔礼。”她笑容依旧明艳，眼神却比刚才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或许，少奶奶闲暇时，会用得上。”
四下里响起压抑的窃窃私语。送烟盒给深宅少奶奶？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陆砚云眉头微蹙，低声道：“南锦……”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却并无多少真正的阻拦。
沈素素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银烟盒，它在璀璨灯光下闪着冷冽而现代的光泽。接，还是不接？众目睽睽之下，这轻飘飘的物件，却重逾千斤。
在无数道目光的织成的网中，沈素素指尖微颤，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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