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城外，山林寂静。
唯有马车轱辘碾过石子的“咕噜”声在林间回荡。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在车帘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那光斑一路游移，从手背滑过，最终落在一张娇软的脸蛋上。淮清洛望着前方熟悉的拐角，雀跃道：“桑大哥，快到了。”
坐在她对面的桑樾目光落在光斑上，“你想要什么？”
林间的风似是顿了顿，淮清洛回眸一笑，眼波清亮：“我想，护你平安。”
桑樾轻笑道:“十年了，你倒是记得清楚。”
那年雨下得极大，桑樾经商途中路过一座破庙。见泥地上留有脚印，他心想既是有人来祈福，定是座灵验的庙，哪个商人不盼着平安顺遂？否则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他快步上前，对着神像诚心祈愿，盼自己此程平安。未料祈愿刚毕，便撞见了躲在石像后的淮清洛。彼时他只当是神仙派来的吉兆，便将她带在身边，悉心照料至今。
“你说的话，我自然都记得。谁让你当年你对着我祈福，我自然要对你负责到底。”淮清洛灵机一动，轻挥间，凭空化出三炷棒香。
她学着初遇时他祈福的模样，敛神低语：“求神明护佑，商途一路安稳，家中慈母康健，岁岁无忧，岁岁得见。”言罢抬眼挑眉，笑问：“可是这般？”
桑樾薄唇轻启：“少了。”见她愣在原地，才补了个字：“你。”眼看她要开口反驳，他语气陡然沉了几分，认真道：“从前也好，如今也罢，祈福里断不能少了你。不可胡乱省略，可懂？”
淮清洛挥散香棒，故意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话音刚落，马车转过拐角，对面忽然冲来一辆马车。马夫急扯缰绳，两车堪堪擦过，车厢却猛地一晃。她脚下踉跄，整个人直直扑进了桑樾怀里，将他抵在了角落。
她慌乱抬头，恰好与桑樾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细碎光影，脸颊却感受不到半分温热的气息。
显然，桑樾屏住了呼吸。
车外传来沐黎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公子、小妹，方才颠簸，二位可有大碍？
桑樾记事时起，沐黎便已在桑宅当小差，二人同青梅竹马一般。因身份，长大后她对桑樾敬而远之。沐黎不仅办事妥帖、值得托付，更兼一身好武艺，上能提剑护主，下能打理杂务，平日里总随侍桑樾左右。
淮清洛偏头向外，语气有些慌张:“没，没事。”
待她撑着他的手臂坐稳身子，不料被桑樾用手扇轻轻敲在她头顶：“我看你啊，只记得些稀奇古怪的事，经商的门道倒半点没记住。”
这些年，桑樾的生意愈发红火，钱财源源不断地进账。他逢庙必拜，求的是前路顺遂；她却总拉着道长追问，寻的是成仙之法。
好在她倒也学了些皮毛，虽算不得能斩妖除魔的本事，却也足够护得日常平安。
头顶并不疼，淮清洛却故意揉了揉，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试探着说：“那你负责养我，我负责护你平安，不就好了？”见桑樾只是冷笑一声，她又转了话题：“对了桑大哥，你都这年纪了，什么时候娶位嫂嫂呀？”
桑樾眉心微动：“我很老吗？”
淮清洛连忙摆手，语气急切：“没有没有，一点也不老！”
此刻，传来沐黎声音:“公子进城了，敢问是先回宅院，还是去铺子对账？”
“锦华楼。”
“是。”沐黎应声，扬鞭轻催马匹，马车稳稳朝着酒楼方向行去。
淮清洛攥着衣角，疑惑道：“桑大哥，你不是说连夜赶回来是为了尽快清对账目？眼下怎么反倒有心思去酒楼吃喝了？”
桑樾目光落她脸上，眼底藏着浅淡笑意：“今日是什么日子，倒让你忘了？”见她又愣神，补了句，“为了你的生辰。”他瞥了眼她下意识按在腹上的手，“况且回府要等厨娘备菜，去铺子更是没空管饭。”
淮清洛闻言一怔，脸颊微红，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只记着生意……”
一怔间，她自以为很轻，不料被听见了，桑樾回应道:“关于你的，我自然也记得。”
淮清洛自幼失怙，这世上，知晓她生辰的，只有眼前这位少年商人。因为，相遇那日正是她生辰，是这少年商人给了她最好的一次生辰礼。
一块好看，好吃的糕点。
她并未回应。
只是透过车帘缝隙，看向窗外热闹的街头，脸颊微动。不知在笑什么。
正望着，街头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打破了原本的喧嚣：“死人了！王掌柜死了！”声音带着难掩的惊恐，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喊话的是个汉子，脸色惨白，手指着城南方向，“我刚去王掌柜家牵预定的马，就见他吊在房梁上，脸紫得发黑，眼睛瞪得老大，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自缢，定是撞了邪祟！”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淮清洛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方才的笑意淡了些。桑樾察觉到她的动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低声道：“无妨，官府会查。”
淮清洛点了点头，可方才那汉子惊恐的语气仍在耳边回响，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锦华楼前，淮清洛先行下车，转头便对着马车里的沐黎招手：“沐姐姐，一起进来吃些！”
桑樾随后下车，看向沐黎补充道：“不必拘礼，我让楼里伙计照看马车。”
沐黎应声：“好。”
三人刚在二楼雅间坐定，伙计刚沏上茶，雅间的门便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是个身着绯色罗裙的女子，鬓边斜插一支珠花，笑眼弯弯地自报家门：“在下锦华楼主苏媚，听闻有贵客临门，特来敬杯薄茶。”说话间，她的目光径直落在淮清洛身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
桑樾微微颔首，尚未开口，苏媚已径直走到淮清洛身边，凑得极近，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发出一声喟叹：“好清冽的香气，这些年竟没发现小娘子是难得一见的好身子。”
淮清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往桑樾身边挪了挪，苦笑道:“楼主，我……不好女色。”
苏媚笑了笑，却不罢休，纤长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发梢，语气暧昧又诡异：“小娘子生得这般娇俏，身上的气息更是勾人，若是能常伴左右，定是件美事。”
桑樾眉头微蹙，手扇挡住她手，淡淡道：“苏楼主请自重。”
一旁的沐黎早已握紧了剑柄，眼神警惕地盯着苏媚，随时准备出手。
苏媚闻言立刻收了笑意，脸上露出几分歉意，顺势收回手，对着桑樾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桑公子莫怪。”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到淮清洛面前，语气温和了许多：“方才失了分寸。这盒里是上好的茉莉香膏，算我赔个不是，还请小娘子笑纳。”
那小盒做工精巧，打开时便飘出一缕清甜的香气，只是凑近了细闻，又隐隐掺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涩。
淮清洛没敢接，下意识地看向桑樾。
桑樾目光落在那香膏上，又扫过苏媚看似无害的笑脸，淡淡开口：“多谢苏楼主美意，只是我们不便收外人之物。”
苏媚并不在意，顺势将小盒收回袖中，转而对门外扬声道：“把我窖藏的‘醉流霞’取一坛来。”
不多时，伙计便捧着一坛封口精致的美酒进来。苏媚亲自上前，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闻着便让人微醺。
“这‘醉流霞’是用本地山泉水，百年老藤葡萄，还有我锦华楼秘方酿的，存了足有十年，寻常客人我可不轻易拿出来。”她笑着将酒坛递向桑樾，“桑公子，这坛酒权当赔罪，若是再推辞，就是不给我苏媚面子了。”
桑樾看着那酒坛，又瞥了眼苏媚眼底藏不住的殷勤，沉吟片刻后，对沐黎递了个眼神。
沐黎会意，上前接过酒坛，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无异常便点了点头。
“既然苏楼主如此盛情，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桑樾语气平淡，“只是酒我们收下，赔罪之说便不必提了。”
苏媚脸上笑意更深，眼神却在淮清洛身上又停留了一瞬，：“公子爽快！那你们慢用，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转身轻笑着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特意回头对淮清洛眨了眨眼。
淮清洛被苏媚那眼神看得打了个哆嗦，“咦——”转头见桑樾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当即撅起小嘴：“还笑！”
“哪有笑你，只是觉得这酒倒还不错。”
一旁的沐黎适时开口：“公子，您从不饮酒，怎知好坏？”
桑樾一时语塞，“……”
“就是就是！”淮清洛立刻附和，转头对着沐黎说，“沐姐姐，以后可别找桑大哥这种男人，太不靠谱了。”
沐黎瞥了桑樾一眼，还没来得及接话，桑樾已挑着眉问道：“哦？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样的？”
淮清洛愣了一下，心里转了个圈，其实她根本说不出桑樾哪里不好，这些年他待自己向来周全，刚才不过是随口调侃罢了。这分明是等着自己夸他呢！
她含糊道：“就、就是你那样的呗。”
桑樾没再追问，拿起酒壶为她倒了一小杯，语气带着几分叮嘱：“尝尝看，别多喝。”
他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思绪不禁飘远，幼时家中父亲嗜酒如命，不仅把家业败得一干二净，还总因醉酒打骂他和母亲，动辄便抱怨自己养家辛苦。后来父亲得了心病，依旧死性不改，最终竟醉死在了酒桌上。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靠着自己摸索经商之道，才一步步撑起了如今的局面。
至于淮清洛，自她来到身边，桑樾便多了份心。不论行商途中遇见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是难得的精致吃食，哪怕她只多看一眼，他都会记在心上，寻机会送到她面前，这份细致，是旁人从未得过的。
饭后，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
车厢里，淮清洛歪靠在软垫上，脸颊绯红，眼神迷离，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桑樾看着她晕乎乎的模样，问道：“明知我最不喜人贪杯醉酒，你为何要喝这么多？”
淮清洛眨了眨朦胧的眼，声音软得像棉花：“不知道……那酒闻着好香，喝了还想喝，停不下来嘛……”说着，她忽然撑着坐起身，带着几分委屈拽住他的衣袖，“那你怎么不拦着我呀？”
桑樾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她拢了拢碎发，不再说什么。
一旁驾车的沐黎闻言，回头淡淡补充：“公子方才劝过小妹少饮，是你说的‘再尝一口’。”她要专心驾车，自始至终没碰那酒；桑樾更是因往事对酒敬而远之，那坛“醉流霞”他也没沾。
淮清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脑子混沌，最终只哼唧了一声，又软软地倒回了桑樾身边，嘴里还嘟囔着：“好结实……”
桑樾低头看着她呆傻模样，咽了口气，偏过头去，生怕热气飘进鼻子里。
马车轱辘声渐远，淮清洛身上那股混着酒气的清甜气息，却顺着微风飘回了锦华楼二楼。
苏媚凭栏而立，望着马车消失在尽头的方向，方才的温婉笑意早已不见，眼底只剩冰冷的贪婪。
她指尖捻着一缕从淮清洛发间拂过的发丝，放在鼻尖轻嗅，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不肯乖乖留下，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她抬手对着夜空打了个响指，暗处立刻窜出一个身形佝偻的黑影，单膝跪地：“楼主有何吩咐？”
“去，跟着那辆马车。”苏媚声音冰冷，“记住，那小娘子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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