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橘红的霞光透过窗棂,在床榻边投下长长的光影。
淮清洛自晌午从锦华楼回来后,便一直昏睡未醒,眉头微蹙,脸颊仍带着未褪的酒红。桌案上,葛花水和清粥早已被沐黎热了数次,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又慢慢消散。
桑樾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指尖轻触她微凉的额头,眸底满是担忧。“怎的还没醒?”他低声自语,转头对门口吩咐,“再去请位郎中过来。”
不多时,沐黎便领着一位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进了屋。老郎中上前搭脉,手指搭在淮清洛腕上,闭目凝神片刻,又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随后收回手,对着桑樾拱手道:“桑公子放心,姑娘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
桑樾松了口气,却仍追问:“可她昏睡许久未醒,当真无碍?”
“公子不必担忧。”老郎中捋了捋胡须,解释道,“姑娘这是饮酒过量,酒气未散所致。加之她体质偏清灵,对酒水耐受度本就低,酣睡一场反倒是让身体自行调理的过程。”
沐黎端过一杯温水递上,插话问:“那需不需要开些醒酒的方子?”
老郎中摆了摆手:“不必劳烦。桌上的葛花水本就是解宿醉的好物,等姑娘醒了,温一碗给她喝下,再吃些清粥垫垫肚子,明日便能恢复如常。切记近两日让她清淡饮食,莫要再沾酒水。”
桑樾点头应下:“有劳郎中了。”随后让沐黎送郎中出门,自己则又坐回床边,看着淮清洛熟睡的模样,无奈地轻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沐黎送郎中回来,刚踏入院子便见桑樾站在廊下。“公子,郎中已送走。”
桑樾颔首,语气沉稳:“你先去铺子那边照看夫人,让账房把要紧的账目整理好,早些回来。”
“是。”沐黎应声,驾着马车朝着铺子方向行去。
桑樾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
屋内陈设简洁,书案旁的木柜上摆着个乌木嵌银纹的精致盒子。桑樾取下盒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纹路,轻轻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小弯刀,刀身莹润泛着微光,上面巧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翠羽雄鸟;刀柄嵌着一只敛翅休憩的素羽雌鸟,二者模样相契,恰如成双成对的鸳鸯。
这是他多年走南闯北,从一位云游道长手中求得的法器,虽小巧却能驱邪避祟,早想着生辰时送给淮清洛。
桑樾拿起弯刀,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才转身回到淮清洛的卧房。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小弯刀放在床头的矮柜上,正对着淮清洛的枕边,盼着她醒来第一眼便能瞧见这份生辰礼。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床边坐定,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眸底的担忧渐渐化作柔和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时,院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桑家宅里下人本就不多,桑夫人常去铺子照看,每次都要带上几个得力的,此刻院内更显清静。桑樾听着敲门声,只当他们回来了,起身便往院门口走去。
他手刚搭在门闩上,一阵冷飕飕的风忽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吹得他鬓角发丝微动。与此同时,门楣内侧贴着的一张黄纸符咒骤然亮起淡淡的金光,符咒上的朱砂符文在光晕中若隐若现,那是淮清洛特意添上的避邪符,寻常人靠近不会有任何异状。
桑樾的动作顿住,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细听,院外除了风声,竟没了半点动静,方才的敲门声也仿佛从未响起过一般。
铺子里,桑夫人对着账本核对进出货明细。
“夫人,公子说早些回去歇息。”
桑夫人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将账本合上:“我哪能真歇着。当年老爷在世时,也总说家里有我,你只管安心操持内务,结果呢?他贪杯把家业败光。”她眼神带着几分感慨,“我吃过那样的亏,就明白女子终究得靠自己多打算。”稍顿,她语气软了些:“我知道阿樾比他父亲可靠,如今生意也稳当,但我多盯着点铺子,能替他分担些压力。他还年轻,将来要成家立业,我这做娘的,总得帮他把根基扎得再稳些。”
“可公子更希望你康健。”
说罢,桑夫人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笑了笑:“阿樾最痛恨贪杯之人了,竟没有拦着这丫头。走,我们回去看看。”
桑夫人和沐黎刚到宅院外,往日这个时辰早就亮起的灯笼,今晚竟一盏都没有。
“不对劲。”沐黎眉头紧锁,手不自觉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往常这个时候,府里至少会点起门廊的灯。”
桑夫人也慌了神,抬手拍了拍院门:“阿樾?阿洛?在家吗?”
院里毫无回应。
沐黎不再犹豫,抽出佩剑轻轻挑开门闩,推门时低声道:“夫人小心,跟在我身后。”
二人踏入院子,沐黎轻声道:“公子?”
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回声在打转。
内屋的淮清洛迷迷糊糊睁开眼,鼻腔里骤然钻进一股刺鼻的腥气。那味道熟悉又恐怖,像极了那年乱兵过境时,她躲在死人堆里闻到的腐臭与血腥,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刀剑碰撞声和濒死者的哀嚎。
她惊觉自己竟被困在一个冰冷的铁箱子里,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个冰凉坚硬的物件,摸索着竟是把小弯刀,刀身似乎刻着花纹,在微弱光线下看不真切,她满心疑惑,不知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手里。
四周漆黑压抑,唯有头顶一道细缝漏,勉强能看见外面景象。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人,身形熟悉得让她心头一紧。
她借着微弱月光,终于看清,地板上的人是桑樾。他那双往日盛满温和笑意的眼,此刻早已失去半分神采,直直地望着箱顶。
见情况不妙,她缓缓出来,轻步来到他身前俯下身子,“桑大哥……”她的声音顿在喉咙里。
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远处传来痛苦声,她僵硬地抬眼,视线先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桑夫人身子瘫在那里,手边还攥着半本账本,显然是刚回府就遭了不测。
而更远处的庭院中央,竟矗立着一道比寻常人高大数倍的黑影,正背对着她扭动,像在进食。
那黑影忽然缓缓转过头来,竟是一头巨大妖狼。
淮清洛瞳孔骤缩,它的嘴里正咬着沐黎,沐黎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小……小妹……快跑……”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刚落下,便被黑影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嘶吼打断。
一双泛着绿光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淮清洛,带着狩猎般的冰冷,那黑影猛地松开嘴,沐黎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淮清洛怀里还抱着桑樾,浑身发冷,牙齿打颤,指甲掐进掌心渗了血也没察觉,她是怕,可怀中人的血、桑夫人的账本、沐黎的“快跑”,像针扎进心里。
她抬头盯着妖狼,声音发颤却咬着劲:“别过来!”说完轻轻放下桑樾,撑着地面站起,颤抖地拔出小弯刀。
妖狼龇牙,喉咙里滚出粗哑的人声:“小娘子在这啊,可让我好找。”
这声人言让局势瞬间变了味,按道长曾言,妖物分两类:无灵智者只是寻常妖物,却已足够让他拼尽全力,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而能口吐人言的灵智者,即使不是一方妖主,也有随手覆灭千百凡人的能耐。
此刻这妖狼开口,显然是后者。
淮清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地上桑樾毫无生气的身影,又瞥见不远处桑夫人和沐黎的惨状,胸口翻涌的悲愤压过了恐惧。她咬碎牙关,握紧手中的小弯刀,猛地朝着妖狼面门刺去。
妖狼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全然没将这看似无力的攻击放在眼里。
刀尖即将触到妖狼皮毛的瞬间,一道透明的屏障骤然显现,“当”的一声挡住了刀刃。
淮清洛手腕发麻,却不肯退缩,红着眼嘶吼:“我要杀了你!”她拼尽全力将刀往前推,就在此时,刀身上的纹路突然亮起微光,刀身莹润的光泽暴涨。
小弯刀竟显圣了!
只听“嗤啦”一声,无形屏障出现可见裂缝。妖狼察觉情况不妙,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强大的气浪将淮清洛狠狠掀飞,她像片落叶般撞进内屋,重重砸在地上,一口鲜血当即从嘴角喷涌而出。
她抬头望去,妖狼正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带着戏耍蝼蚁般的傲慢与挑衅。
它步至内屋门口,庞大的身躯堵住了光线,随后缓缓低头,狰狞的狼头探进屋内,那双泛着绿光的竖瞳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满是俯看蜉蝣撼树的嘲讽与不屑。
下一秒,狼身光影流转,竟缓缓化作人形。不等淮清洛反应,对方抬起枯瘦的手,指尖微动间,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缠上她的脖颈,像铁钳般扼住她的命运,将她硬生生拖离地面,悬在半空。
按道长所言,能化形的妖物早已脱离凡妖范畴,抬手便可覆灭整座城池。
此刻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淮清洛心里只剩彻底的绝望,手脚乱舞着,徒劳地试图掰开那只掐着自己的黑气,指尖却只能触到一片冰冷的触感。
“若不是主子想要你的身体,我现在就杀了你!”
妖狼的声音像淬了冰,淮清洛挣扎的手缓缓落下,一半是听见“主子”二字,知晓背后还有更可怕的存在,心彻底沉了底;一半是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凡人之躯早已撑到极限,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淮清洛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乱兵过境的残垣、经商窘迫的岁月、破庙里的初遇。最后定格在昨夜返程前,桑樾的祈福声。
“求神明护佑,一路商途安稳,家中慈母康健,舍妹平安,岁岁无忧,岁岁得见。”
她忽然觉得,无论是当年躲在死人堆里的无力,还是此刻看着亲友殒命的绝望,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太弱了。
桑樾逢庙必拜、遇神必祈,虔诚求的不过是一家平安,可满心祈福换来的却是满门血祸,这天道何其不公?世人总说妖物乱世时有仙人救世,可眼下妖狼逞凶,盼来盼去也没见半分仙影。
桑樾还总笑着说她是天神派来的吉祥物,护他顺遂,若是自己真能得道成仙该多好?哪怕护不了天下苍生,至少能护住眼前这个半生祈福、却落得这般下场的人,不会让他连最后一面都只能染血倒在自己怀里。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这念头像根细刺,扎进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里。
“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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