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岳峰顶，天机老祖的观星阁。
“果然如此……”一道清冽如寒泉的女声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
侍立在下首的顾云涯，闻言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恭谨近乎谦卑：
“师叔祖明鉴。弟子无能，在江家寨探查时……那出手之人残留的气息，其境界威压，至少有八重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恐怕……并非裴沉所为。”
女子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一位未知的八重境炎道契者，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苍崖山附近……”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枚悬浮在身前的浑圆星仪，仪上光华流转。
“这可比裴沉那点麻烦……更让人难以安枕了。”
她随意的摆了摆手。
“罢了，此事暂且搁下。再深究下去，恐怕会彻底激怒裴沉。他如今……已在己身布下了极为精密的防推演法阵。”
顾云涯有些惊讶：“他设下的防推演法阵……连师叔祖都破解不了吗？”
闻景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终于落回顾云涯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深邃：
“破解，简单，想完全不被其察觉，很难。”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太上长老们不便出手，宗门需要倚重之处甚多……裴沉，对如今的苍崖山而言，其重要性，非比寻常。”
她又是一声轻叹，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权衡，“不论他私下有何筹谋，既然他明面上仍在恪守峰主之责，为宗门出力，便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早早撕破脸皮，于宗门无益。”
“是。”
“至于那个孩子，”闻景话锋一转：“我已遣人去试探……你与他有过接触，观感如何？”
她的目光落在顾云涯脸上，带着审视。
“单纯，坚韧，心事重重。我倒是觉得，裴沉对那个孩子，似乎比预想中更为上心。或许……”
“你是想说，也许裴沉不只是将他当做药引？”
“这……我倒是不清楚。”
闻景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邃星图，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如何处置，皆随他意。那孩子虽有些天资，根骨也算难得，终究不过是个孤儿。我苍崖山……还不缺一个天品灵枢的弟子。”她顿了顿：“若他真能助裴沉渡过反噬之劫，也算……物尽其用。”
顾云涯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神色复杂难辨。
闻景看了他一眼：“云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知你心中仍有怨怼。饮冰峰……终归会是你的。”
“裴沉为压制那日益凶猛的反噬，修为一压再压。若非如此，以他的底蕴，早该晋入八重境了。待他真正突破桎梏，跃至八重「永劫境」之日……”
“便是身死之时。”
……
裴沉对苍崖山来说，确实很重要。
有这样一个同境无敌、甚至能越境挑战的强者，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最简单的一个方面，就是资源分配。苍崖山在三界四域中，位于南域。
南域在四域中，面积仅次于绝大部分都是海水的东域，幅员辽阔，山川纵横，灵脉交织，滋养着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宗门派系。
那些小宗门暂且不论，整个灵境所有的正道超级势力，即「五山八派」，便有五个都位于南域。
超级势力毗邻而居，利益犬牙交错。那些位于势力范围边缘的灵矿、奇珍或洞天福地的资源点，归属权从来都是纷争的焦点。这等层面的角力，各门各派坐镇的八重境大能们，碍于身份与微妙的平衡，皆不便亲自下场。
因此，决定资源归属的，往往都是年轻一代的七重境契者们。
他们，成为了宗门意志延伸的利爪与坚盾。
而裴沉，便是苍崖山这代弟子中，最为锋锐、也最为令人生畏的那柄剑。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为苍崖山挡下了无数觊觎的目光，消弭了诸多不必要的纷扰与损耗。
也正因此。
五山八派中，想杀他的人，也是多到数都数不清。
葬星海深处，蚀魂古魇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太古凶兽的魂火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具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巨尸。
枯瞳叟四人喘息未定，贪婪的目光却已牢牢锁定在那颗散发着磅礴魂能的古魇心脏上。
“哈哈，蚀魂古魇之心……”裂山壮汉抹去嘴角血迹，眼中贪婪几乎化为实质，大步上前就要收取自己的战利品。
然而，就在他蒲扇般的大手即将触碰到那犹带余温的心脏时——
异变陡生！
枯瞳叟斗篷上的千百颗眼状宝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幽光，并非射向古魇心脏，而是瞬间交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战场的无形巨网。
一股针对神魂的禁锢与撕裂之力猛然降临。
裴沉瞬息洞悉一切。
这几人假借猎杀魂道荒兽蚀魂古魇之名，实则是利用此地浓郁的魂道环境作为掩护，精心布下了这个针对他的战场杀招。其目标，从来就不是古魇……
而是他裴沉。
“裴沉啊裴沉……”枯瞳叟发出嘶哑刺耳的怪笑，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狰狞：“在老朽这「魂寂战场」中，魂道契者都会被削弱六成以上，看你是插翅难飞。”
显然，他们早已探知他身负魂炎双修之秘。但这正合裴沉之意。
他本就没打算在这群将死之人面前遮掩。
几乎在魂网成型的同一瞬间，幽影所化的、近乎融入环境的灰线不再贴地潜行，而是自阴影中暴射而出，迅疾无比地缠绕向裴沉的双脚脚踝，意图将其行动彻底锁死。
青玄子手中罗盘，早已换成一枚布满裂痕的漆黑骨符。他一口精血喷在骨符上，符箓瞬间燃烧，化作一道污秽的诅咒黑芒，直射裴沉眉心。
裂山壮汉脸上的贪婪瞬间化为狰狞，他怒吼一声，那柄惨白骨刃并非劈向心脏，而是带着开山裂海之势，卷起漫天星骸碎片，狠狠斩向裴沉的后心。
四人的配合天衣无缝，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呵。”
他们却只听到一声冰冷的嗤笑回荡，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与一丝……无聊。
“单凭你们三人，就想杀我？”
裴沉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只是削弱六成……不够。
完全不够。
就在那千眼魂网即将加身、诅咒黑芒触及眉心的刹那——他眉心的赤莲印记骤然亮起，如滴血残阳，妖异到刺目！
【净魂火莲」第四契灵技·净琉璃身】
以裴沉为中心，空间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一圈暗红色的涟漪，瞬间蔓延，将裴沉整个身形温柔又绝对地包裹其中。
下一秒，火莲陡然绽放，激起阵阵涟漪。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焚尽万物的火海……只有那看似柔和的暗红涟漪，如同净化万物的潮汐，无声地拂过——
枯瞳叟斗篷上的千百颗眼状宝石，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过，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随即“噗噗噗”连声爆碎！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瘫倒，斗篷下枯槁的身躯剧烈抽搐，七窍中逸散出燃烧着暗红火星的黑烟。
他的神魂，正在被业火从内部焚烧。
幽影所化的灰线，在接触到涟漪的瞬间，如同冰雪遇上烙铁，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瞬间显露出一个扭曲模糊的人形轮廓。
而青玄子喷出的那道诅咒黑芒，更是在距离裴沉眉心寸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
暗红涟漪拂过，那污秽怨毒的黑芒竟如沸汤泼雪，瞬间消融瓦解，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他手中的漆黑骨符“咔嚓”一声碎裂，反噬之力让他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眼中生机迅速黯淡。
至于裂山壮汉那势若奔雷的一刀，在斩入暗红涟漪的范围内，便如同陷入了粘稠到极致的沼泽，速度骤降。
暗红的火焰顺着刀身蔓延而上，瞬间吞噬了他持刀的右臂，并向他全身蔓延。
“这、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试图扑灭那火焰，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在暗红业火中焦黑碳化。
电光石火之间，四人精心策划的绝杀之局，土崩瓦解。
裴沉依旧站在原地，纤尘不染。
他缓缓抬起手，五指虚张，对着枯瞳叟那具神魂正在被业火焚烧的躯体。
净魂火莲的业火，至纯至净，专焚世间罪孽污秽。对于枯瞳叟这种杀孽深重、以生魂炼制邪器的魔修而言，其威力倍增。
从第一眼看到枯瞳叟，裴沉便已洞悉其底细。那斗篷上数百颗所谓的“宝石”，每一颗都曾是一个鲜活生灵的眼球，其上缠绕的怨念与血气浓郁得化不开。
此刻，这深重的罪业成为了业火最好的燃料，因此枯瞳叟伤势最重，已是油尽灯枯，神魂即将被彻底焚尽。
“嗬……裴……这个怪物……怎么会……”枯槁的躯体中，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七重境契者，身上的道痕储备通常最多不过几十万……可就在刚刚，业火即将抵达灵魂的刹那，他感受到的那股气息，恐怕至少有上百万魂道道痕！
这个数量，就足以媲美一般的八重境契者了。何况，裴沉还是公认的炎道大宗师，二者相加……难怪此人可以越级战胜多位八重境大能。
传言不假，传言不假啊。枯瞳叟心底咒骂，给他情报的人只说此人恐怕魂道造诣也不低，却没说，居然高到这种程度！
“那是自然。”裴沉仿佛能猜到他心里所想一般，阴沉一笑：
“因为见过此招之人，都死了。”
寻常的切磋，他是绝不会动用那些真正强大的契灵技的。毕竟暴露的越多，越容易遭针对。
而这一次……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几人活着离开。
裴沉趁他还没断气，立刻发动搜魂。
“呃啊啊啊——！”枯瞳叟残存的意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
零碎而混乱的记忆碎片涌入裴沉脑海：枯瞳叟、裂山、幽影三人确为魔道修士，受青玄子重金委托，设下此局，目标明确——诱杀裴沉。
然而裴沉心知肚明，青玄子区区一个散修，绝无胆量，也无能力策划针对苍崖山饮冰峰主的杀局，其背后必有主使。
他正欲循着记忆中的联系，对青玄子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残魂，再行深度搜魂，指尖神念却骤然传来一阵灼烫。
……眼前这个青玄子，神魂已经提前被人动了手脚，在被裴沉触碰到的那一刻，便自行湮灭了。
看来是还不想让他发现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啊……裴沉冷笑一声。能对魂魄动些小手段，还不叫他提前发现的，恐怕也至少是魂道大宗师级别。
如此大费周章想除掉他的，定然是同苍崖山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其他正道超级势力。这么一来，范围缩小，有嫌疑的人选，裴沉心中很快就有数了。
眼前这些人的魂魄虽然已经焚尽，但尸身还在，尚且还有那么几分利用价值。裴沉正欲仔细推演一番，查出究竟是谁对他下手，动作却骤然一滞。
灵识感知的边缘，一缕微弱却异常活跃的意念波动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咋咋呼呼：
“这家伙的动作……好快！这就是灵力加持的效果吗？太酷了……不行，我也得尽快突破二重境才行……”
这小子和人打起来了。裴沉略微挑眉。
算了，究竟是谁动的手，他心中也有猜测。就像他无比清楚，江行此刻遭遇的麻烦，背后是谁的手笔一样……
“搞偷袭？！不讲武德……看我闪——哈哈哈！想不到吧，小爷我八年舞艺傍身，这身子骨……柔韧性可是杠杠的！”
还真是吵闹。但听那中气十足的语气和灵巧的闪避意念，暂时应当无虞。裴沉收敛心神，不再分心他顾。
血色火焰幻化成的手臂无声探出，精准地没入蚀魂古魇那坚硬的头颅深处。
片刻，手臂缓缓收回，掌心托着一颗鸽卵大小的晶体——魂核。
其中蕴含着丰富的魂道道痕，正是他打算喂给净魂火莲的食物。
「净魂火莲」，这诞生于业力与净念矛盾中的奇异契灵，其成长需不断吞噬富含魂道道痕的食物。在灵界，万物有灵，“灵魂”乃是一切修行的基石。
不仅人类拥有灵魂，能被契约的契灵契物，皆蕴藏着形态各异的“灵性本源”。或者说，唯有拥有完整的灵性本源，方能被契约为灵。而人类，身为万灵之长，其灵魂凝聚的灵枢，蕴含着最为纯粹强大的魂力。
普通人的灵魂之力散于四肢百骸，唯有通过「叩天门」仪式，将全身魂力凝练归束于一点，方能铸就「灵枢」，从而真正发挥灵魂的伟力。
是以，净魂火莲最佳的食物，便是契者的灵枢。随着自身品阶的不断提高，需要吞吃的灵枢，等级也水涨船高。如今的净魂火莲，想要喂饱，就必须让其吞噬七重境契者的灵枢。
说来，在如今的这条时间线上，净魂火莲还从未吃过人的灵枢呢……裴沉看着掌心血色的火焰，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清楚记得，随着吞噬的灵枢越来越多，这火焰的颜色会逐渐褪去血腥，由深红转为浅绯，再由绯入粉，最终……化为一种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白。
那是最圣洁无暇的颜色，却背负着世间最血腥的罪孽。
偏偏净魂火莲的火焰，又对对世间邪祟污秽有着无与伦比的净化之能……只是不知，这焚尽万邪的火焰，能否也焚尽它自身所背负的累累血债？
多么可笑。如果这世间真有造物主，想必也是怀着最深的恶趣味，才创造了这只无比矛盾的契灵吧？
前世的他，在眼下这个时间节点，还执着于所谓“名门正派”的虚名，宁愿日日忍受蚀心炎焚身蚀骨之痛，也不愿行那杀人取枢之事……如今想来，那些虚名，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不过是裹着糖衣的谎言，虚伪至极。
眼下，几个新鲜的七重境契者的灵枢，就这样摆在他面前。净魂火莲的渴望如同实质的饥渴感，在他灵枢深处翻腾。
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将其灵枢抽取炼化，如同探囊取物……至少在未来数月之内，那日夜啃噬神魂的灼痛，都将得到极大的缓解。
裴沉抬起手，面容沉静，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
所以，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几个打酱油的：此人乃炎魂双道大宗师，那么我使用魂道战场，岂不如同断他一臂？
裴沉看了一眼自己被削掉一截的小拇指甲：……
没错，我在玩一种对称写法（）
水仙文最大的好处就是，当你在塑造其中一个主角的时候，你就在塑造另一个主角。
采访一下，你遭受反噬这么久，真的因为不愿意滥杀无辜，所以一直只是苦苦忍耐吗？
裴沉：……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净魂火莲最想要的食物是什么，是后来误打误撞试出来的。
裴沉：（无语）根本没人通知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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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很清楚，无需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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